（一）像是林今開的自傳

多年後重讀林今開《連臺好戲》（台北市：爾雅），依然為著者說故事的本領折服，而這一齣齣好戲也再次地打動心坎。這樣文體特別、文字明快的好書，的確難得一見。

林今開是個奇人、怪人、狂人、妙人、好人、可愛的人（註1）。他的一生極具傳奇色彩，曾任記者、教師、藝廊經理，還開過舞廳、搞過工廠、創辦育幼院，任職防癌協會，其經歷可謂多采多姿。更戲劇化的是，他結束第一次婚姻，當子女業已長大成人，他竟「老運好」，跟與自己年齡相差一大截、學醫出身、榮獲中華民國第十屆十大傑出女青年的周碧瑟結婚，這簡直不可思議，難怪他陪少妻到美國留學深造時，會被誤認為「父女行」。

這樣一個「異類」，以新聞記者寫實的筆觸，敘述所見所聞以及親身經歷，全書未以作品的類別或年代編排，但大致按「劇情」發生的年序輯成，其妻周碧瑟說，《連臺好戲》像是林今開的一本相當完整的自傳（註2），而他從現實生活中吸取戲劇的質素，巧妙地把故事、情節安排到散文中，看起來又似為十分精采的小說。尤其可貴的是，內容莫不發人深省，令人掩卷之餘，細細咀嚼回味，並且為著者的智慧而嘆服。

（二）故事引人入勝

《連臺好戲》最引人入勝的應是各篇所敘說的故事。由於著者是說故事高手，懂得如何利用剪裁，製造懸疑效果，每每完成的傑作，常令讀者欲罷不能，及至篇末，真相大白，恍然大悟之後，忍不住要擊節叫好。

像〈殺手與神父〉，太平洋戰爭中，於硫磺島戰役率先攀登上火山岩頂，豎起第一面美國國旗的海軍陸戰隊英雄賈利國，在一條山徑上遭遇一名日本狙擊兵近距離把他射殺，心中留下極深刻印象，因為死者驚惶的表情、「全家福」照片、幸運帶……，令他迷惘；當他回到美國接受英雄式的歡迎時，卻感覺極度痛苦，一直生活在英雄與殺手的疊影中，直到最後，他終於遁入空門，擔任神父聖職以救贖。著者把這其中的轉折一一交代，當他敘述硫磺島戰役經過，讀者猶如身歷其境，為這可歌可泣的慘烈場面而怵目驚心。

另外，〈李連春的連臺好戲〉是敘述糧食局長李連春的一個個小故事，充滿機智，令人振奮。〈包龍眼的紙〉中，經由不知名英文刊物一篇殘缺不全的文章，著者抽絲剝繭，鍥而不捨地探求真相，讓我們見識到李連春局長以及著者自己的敬業精神。而〈傳家之寶〉裏面，畢業證書和席德進紫色山水畫的真真假假、〈郵差父子〉一文追蹤「情書事件」的峰迴路轉，都讓人為著者的巧思大大激賞。

（三）深思與啟示

著者回憶八年抗戰的艱苦歲月，最是教人動容。〈最早的一課〉的著者，為了募捐「救國基金」，雖仍是小孩子，卻愛國不落人後，忍受著被鞭打的皮肉之痛，力求生動演出街頭劇「放下你的鞭子」，真是賺人眼淚。〈一縷青煙〉敘述，要過年了，家中竟苦到「無米可炊」的地步，但著者的母親認為，一家人肚子可以空，只是灶穴卻不能空，以免村人因看不到炊煙而為林家擔心，於是母子二人攜手硬撐，努力劈柴來白煮開水，讓林家屋頂的煙囪冒出高高的、大大的煙，讀來鼻酸。〈強盜和乞丐〉中，著者於抗戰流亡期間，為了乞食求生，淪落到連「漿過衣物的米湯也想喝」，怎不可悲！相對於今日生活之富裕，讀後當必心有戚戚焉。

《連臺好戲》有關教育的故事則令人深思，〈一分之差〉裏，著者對學校教育提出尖銳的批判，他不相信任何一科分數的準確性－－特別是文科，怎能夠打五十九分呢？而這一分之差，有時竟決定了一個學生的終身命運，評分者豈可不慎！〈兩個太陽〉指出，藝術應該以大自然為師，若循規蹈矩，只會消滅天才！而能大膽畫出兩個太陽的小畫家比起來就太可愛了！〈魚淵行動〉裏面的「頑童」與「天才兒童」更僅是一線之隔，只要導引得宜，啟其才能，那麼原本令人頭痛的頑童即能展現天才，真妙！真絕！這些故事相信會讓為人師表或為人父母者有所啟示吧！

（四）深具諷刺特色

「諷刺」也是《連臺好戲》的一大特色，像著者在〈能傳衣缽似君稀〉提到，臺灣人迷信日本製征露丸的神效，可笑的是，日本人卻認為臺灣製的征露丸較為靈驗；流行長時保溫電鍋的日本，老一輩的人擔心年輕一輩的婦女因此更加懶化，他們為堅持「日煮一飯」的家法，乃千方百計託人採購只能保溫二十四小時既便宜又合乎家道的臺灣電鍋；尤其〈月夜換馬奔豐田〉一文，日本豐田汽車公司那些把英語背得滾瓜爛熟，卻不擅英語會話，以致成為一具只能播放不能輸入的雙腳「錄音機」似的女服務員，以及〈機器人遊臺北〉那位因擔心出錯而失去自我的日本百貨公司電梯小姐，都被林今開形容為「機械人」，這對曾經造成全球「日本第一」風潮的東洋人來說，的確夠諷刺的。

當然，林今開對中國人的諷刺更不遑多讓，如〈高處不勝寒〉，名醫學教授患普通常見的盲腸炎，只因病出專家，眾醫師都往尖端去鑽，未見及淺處，以致因延誤而併發腹膜炎，使這位名教授平白吃了許多苦頭。〈三面鏡子〉令老祖母念念不忘的福州橘子，汁多而甜酸合宜，別具風味，不料多年後，福橘卻因生產期長、效能低而被急功近利的公社官僚予以砍除，如今，福州一帶已成生產期較短的桃子的天下，再也買不到一粒橘子了。又如〈假冒〉中，在香港街頭賣李子的少年，是個大陸仔，他為了避免麻煩，不得不撒謊，假冒臺灣人，此不免讓人聯想到今日臺灣的大陸偷渡客，怎不喟嘆！

（五）瑕不掩瑜

〈母難日〉一文，著者因體認到「女人生育本就是半身在床上，半身在棺材邊」而從小發願不做生日；〈黑驢子之夢〉中，林今開做為記者，堅持道德勇氣，揭發一般人自私的鄉愿，終使自己被迫離開報社；〈焚稿嫁女報平安－－喜帖〉，著者觀察到熱鬧的喜宴太累人，為不讓朋友受累，乃決定免俗，即使受到朋友責怨，也自認比煩人好，此在在顯現林今開的狂人本色，令人嘖嘖稱奇。

《連臺好戲》雖然好戲連臺，但也不是沒有缺點，全書共收三十篇，其中有三分之二篇章字數都在四千字以上，多則近萬，可是書中亦夾雜了數篇不到二千字，甚至字數更少的極短篇或小小說，如〈戲如人生〉、〈小而美〉、〈花燭下的祈願〉、〈殘荷〉等，使全書體例前後不協調；此外〈說「們們」是談中文西化問題的雜文，〈相看兩不厭〉則為中國幫會組織的訪談紀錄，與眾多「有故事」的篇章放在一起，因性質不同而顯得突兀。如果將這些篇章抽除，《連臺好戲》內容會更加整齊，而且絲毫無損其分量與可讀性。

無論如何，林今開這個狂人和他所說的精采故事，即使多年以後，仍讓人深深懷念。※

【註】：

1.沙牧語，見林今開《新狂人百相》代跋，臺北：皇冠，1985年5月。
2.見《連臺好戲》妻之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