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時代的小人物﹞

（一）分裂造成悲劇

分裂國家的人民，不可避免背負著沉痛的歷史負荷，特別是有著類似歷史經驗的臺灣人，如果閱讀到南韓作家黃皙暎（1943-）中篇小說〈韓氏年代記〉，必然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

〈韓氏年代記〉寫的是韓國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甫脫離日本殖民統治，詎料南北韓隨即因意識形態之爭而爆發戰爭，造成長期分裂，直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尚未消弭歧見，回歸統一。故事中，藉由孤苦伶仃的老人病故，抽絲剝繭，層層揭開老人悲劇的命運，敘事手法善用結構主義所謂的「疑問語碼」（Hermeneutic Code），深深吸引著讀者。

一九一一年生的主人翁教授名醫韓永德，為免共產黨迫害，於混亂的韓戰期間，暫別老母妻兒，一個人自北韓平壤逃往南韓漢城（今之「首爾」），原以為戰爭不久即可結束，誰知南北韓於一九五三年簽訂停戰協定，北緯三十八度線從此阻隔南北韓人民，韓永德醫師也就無法回到北方與家人團聚。

統治者為強化控制，情治人員無處不在，十分活躍。韓永德於北韓即因對政治冷淡而被列入共產黨密切「觀察」名單。逃至南方，韓永德為確認兒子是否關在戰俘營而以「間諜罪」入獄，經過一番折騰才回到社會。內心苦悶的韓永德先是投靠住在釜山的胞妹，為了生活，只好勉強與無照醫生合夥開業，酬勞卻備受剝削。正值壯年，已因國家分裂而變成「單身」的韓永德，娶妻生女，開展自己的後半生。個性固執的韓永德不願與醫院合夥人同流合污，因此遭到密告檢舉、監禁刑求，甚至於電擊，不過，韓永德終未屈服，幸經親妹及同窗至友奔走求救，總算逃過一劫。但霉運尚未結束，韓永德復以違反醫療法，再度坐牢一年，吊銷醫師執照三年。出獄後，他消極度日，放棄行醫，開文具行卻當保人而背負債務，頓感人生無望，乃自棄於世，不告而別，其妻亦再度改嫁他人。韓永德獨自到教會大學當宿舍管理員，死前則淪落為領取救濟米糧、酗酒成性的葬儀社臨時工，於一九七一年孤單病逝。這就是一個名醫的結局，小人物的時代悲劇。

（二）反映時代現象

採用寫實主義手法的〈韓氏年代記〉，其最大價值在於反映分裂國家統治下的時代現象。南北武裝對峙之下，情治單位鼓勵民眾提出檢舉，於是「密告」成為打擊異己的「合法」手段，當與韓永德合夥開業的朴氏等密謀提出檢舉以報復「不知好歹」的韓永德，他們宣稱說這是在做「愛國」的事，豈不諷刺！而平時處心積慮找線索的情治單位接獲檢舉，莫不大喜過望，因為不管有無事實根據，在查證之前對他們來說都算是具體的案件，且這類案件即使調查起來十分費事，對他們依然有益無害，理由是「運氣」好的話，可能偵破間諜網，要不然亦可依密報者的說詞，找出告密者和被告雙方的弱點，硬將他們冠上「赤色分子的罪名」。檢察官方面也違法亂紀，習以為常，完全以「上令下從」為考量的依據，只要是上級機關或特殊單位告發的案子，明知被告無罪，還是昧著良心，照樣起訴。於是，收聽對方廣播、批評美國友邦、唱北韓歌曲，乃至懷念美好的故鄉，當然都可以冠上「叛國」的罪名了。

此外，伴隨檢舉案而來的是索賄成風，送錢者給予一條生路，無錢者則註定悲慘下場，以〈韓氏年代記〉為例，其中向韓氏及同案受害人公然索賄的是韓氏胞妹同學之夫「閔相浩」，曾赴日本留學的他，在戰前是日本殖民統治者的走狗，戰後又投靠當權者，繼續欺壓百姓，無獨有偶，臺灣日據時代背景小說亦出現不少類似閔相浩這種人人唾棄的「三腳仔」，難道這是殖民地必然的現象？直到白色恐怖時期，猶有施明正〈喝尿者〉「檢舉匪諜領獎金」的密告者，怎不可悲可嘆！

（三）個性決定一生

時代改變人的命運，個性決定人的一生，〈韓氏年代記〉的主角韓永德，正直、固執的個性註定他悲劇的一生。

韓永德出身平壤醫專和京都醫學院，雖未獲博士學位，但早已是博士級的名醫，他運氣不佳，學術論文提出時剛好遇上日本投降，之後又因北緯三十八度線的隔絕而毀了大好前程。平壤時代，共產黨一來，不熱中政黨活動的韓永德成為當權者的眼中釘。人道主義的他，為了急救一般病患，不肯先去診治特權者而觸怒「以黨領政」的院長。同窗好友徐學俊見處境危險，為了順利生存下來，主動請求入伍當軍醫，也邀他「有志一同」，固執的韓永德一口回絕：「我想都不會去想，反正要我以參戰去求得身分獲保障是辦不到的。」完全不考慮徐學俊的建議，他的堅持，維護了自尊。

因為韓永德不妥協的個性，使他得罪自稱是外科醫生的朴氏、偷賣醫療器材的金氏等，慘遭牢獄之災。結果，能屈能伸的徐學俊來到南方後，工作穩定，再次結婚成家，生活比韓永德順利多了；韓永德死後，即由徐學俊出面幫他料理後事。如果韓永德不那麼固執，或許下場不至於如此悲慘。

（四）新時代的象徵

〈韓氏年代記〉固然是小人物的時代悲劇，作者卻透過韓永德再婚所生的女兒惠子，賦予走出悲情歷史的新時代象徵，誠為提升小說藝術境界的象徵語碼（Symbolic Code）。

小說中，作者對韓惠子的著墨並不多，卻令人印象深刻。韓惠子長大以後，稱自己是「狗屎香瓜」，意指在糞便中發芽、在雜草中長大的佳果。人嘛，即使遍嚐世間苦楚，日子總還要繼續過下去。惠子曾和姑母去探視在教會大學當宿舍管理員的父親，但後來父親默默離開，雙方從此失去聯絡。多年後，接獲父親死訊，惠子並沒有哭，因為父親的去世，代表著屬於父親的那個時代的結束。出殯前夕，為了不讓父親下葬時的哀愁留在自己的記憶中，破曉時分，她就先走了。畢竟她是一個新的生命，迎接著另一個新時代的來臨。此一充滿光明希望的新時代象徵意義，使我們看到了作者超越歷史悲情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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