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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與現實──談川端康成《名人》
2011/11/21 18:22:13瀏覽2468|回應0|推薦10

(一)紀實小說

川端康成(1899-1972)於一九七○年接受美國記者貝納德克里希爾提問時,不加思索地說:「在所有的著作之中,我最喜歡的,應當可以說是《名人》了。」足見這部寫作時間前後花費十六年,至一九六四年才告定稿的小說,在川端康成心目中,具有十分特殊的地位。

《名人》是根據一九三八年六月至十二月所舉行「本因坊秀哉名人引退紀念棋賽」而寫成的小說。起先川端康成應邀觀戰,逐日撰寫觀戰記,於報上連載。其間,秀哉名人因病休戰三個月,斷斷續續下了十四回,也幾度變換對弈場地,終於下至二三七手為止,持黑子的大竹七段以五目贏了持白子的秀哉名人。引退棋賽後的一九四○年元月,秀哉名人病逝,一九四二年起,川端康成不時回味這次引退賽的種種,思索棋手的心態變化,開始將觀戰記分篇改寫成小說,變成「自己的東西」。川端康成運用小說的藝術手段,將新聞報導、事件評述、哲理分析和客觀評論等多種方式揉合為一,直接而真實地再現了對局的整個過程,不只寫棋,也寫人、寫人生命運,突破一般小說的寫作形式,創造了一種嶄新的寫作形態,可以說是相當出色的紀實小說。

(二)秀哉名人與大竹七段

小說《名人》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對弈者秀哉名人與大竹七段(即「木谷實」七段,在小說中改稱之)二人「浪漫與現實」的鮮明對比。

面對圍棋,秀哉名人和大竹七段同樣認真,全心全力以赴,不敢有絲毫疏忽,但各自的表現卻一靜一動,大異其趣。秀哉名人一旦專注於下棋,就很少上廁所;大竹七段則頻頻如廁,幾近神經質的程度。下棋時,名人擱在靠墊上的左手會無心地玩弄扇子,偶爾抬起眼看看窗外的庭園,態度怡然自得;年輕的大竹卻猶如打仗的武士,很明顯地看出緊張的神色。沒下過限制時間、永遠持白棋的名人,不拘小節,也不偽飾矯情,有時還會忘記總共下了幾手棋;大竹則一絲不茍,堅持遵守規則,甚至對於並不嚴格分正反面的棋子,他依然敏感地將棋子翻到沒有條紋的、他認為的正面。至於下棋期間,排解壓力的方式,名人喜歡找人下「將棋」或玩麻將、打撞球,儘量忘記棋勢;大竹則在休息也不停地想著棋盤,一刻也不敢疏忽研究。

名人之下棋,已達藝道的境界,他語意深長地對業餘棋士說:「論圍棋或將棋,並不是你和對方下了一盤後,就能透過對弈而觀察對方的個性。因為就圍棋精神而論,這種心態是邪道。」此言暗指某些棋手是半吊子,期勉棋士能以藝道的精神來深入圍棋世界。而且,名人不在意與誰下棋,不論和誰對弈,他都能進入棋的三昧境界,亦即佛家所謂「正定」的境界。比如野澤四段與名人對弈,離對弈室不遠的弟子房間,吵鬧嬉戲聲過大,野澤四段忍無可忍,跑到房間責罵少年們,要他們安靜,但奇怪的是,名人卻一點聲音也沒聽見。無疑地,《名人》的字裡行間,川端康成毫不掩飾自己對於名人的敬重,以及藝道境界的嚮往。

大竹七段之下棋,棋風粗獷犀利,頗具魄力,川端康成覺得大竹對付名人的每一步棋都是暗的,好像突然從地底下爬上來一般,不但殺氣重,亦帶著攻擊性的挑戰。雖不至於是「邪道」,卻也不教人欣賞。而且大竹顯得做作,比如行禮之後,便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思考許久才下第一手黑棋;又如復棋的第一手,就花費了三個半小時長考,有違常理。大竹的不按牌理出牌,令名人不悅,因為名人浪漫地把他的最後一盤棋視為藝術作品,用他高超的技術,繪成一幅完美的畫,偏偏現實的大竹彷彿一瞬間在畫面滴了墨水,整幅畫於是被破壞殆盡。大竹的現實,也可由「名人隱退棋挑戰者決定戰」看出端倪,大竹以弟子身分與自己的老師鈴木及久保松對弈,依人情他應該體諒老師,完成老師與名人對弈的心願,沒想到大竹不顧師生情分,毫不留情地擊敗老師。

(三)悲劇性象徵

秀哉名人的老弱、死亡,以及「不敗名人」之終於失敗的悲劇象徵,是川端康成著墨的重點,同時提升了作品的藝術內涵。

舉行引退賽時,秀哉名人六十五歲,年輕的大竹七段才三十歲,可以說是一老一少,引人矚目。而川端康成對於名人單薄身軀之描寫,與年輕力強的大竹七段在在形成強烈對比,如爬上坡道的名人,雙手交叉放在背後,手腕上青紫交錯的血管卻格外明顯,下半身卻又顯得特別軟弱;名人的臉,「就像肉消失骨頭突出一般」的消瘦;當名人病故,換上壽衣,肩膀鬆垮,非常不合身,川端感覺到「名人胸部以下的身軀幾乎是消失了一般」,似乎從脖子以下都毫無重量。再如名人遺體送回東京,要移入汽車時,他被棉被包裹著,川端寫道:「身體那般的小,好像棉被中包裹著的不是一位名人的遺體」。

生老病死,這是註定的人生道路。但川端康成對於名人之死,描述甚多,充滿感傷之情,如川端看到自己為名人拍攝的遺照,立即被迷住了,「看起來如同活著而沉睡的老者,卻又蕩漾著死者的安詳平靜」;而且這張照片隱藏了某些看不見的秘密象徵,有一種屬於靈魂的清香,那似活著熟睡般緊閉眼瞼線中,籠罩著一絲深深的哀愁。這些細膩的刻劃,或許跟川端康成的身世脫不了關係,他自幼接連失去父母、姊姊、祖母、祖父而成為孤兒,走上作家之路後,筆下自然活生生地顯現了他親自體驗的對於「死」之特殊感受,其處女作〈十六歲的日記〉是祖父死亡那一年的記錄;接下來的〈肩上的老師靈柩〉、〈撿骨〉、〈招魂祭一景〉、〈葬禮名人〉、〈死者之書〉等作品,莫不與「死」直接有關。

至於「不敗的名人」之終歸失敗,並且是敗給比自己年輕三十餘歲的棋手,象徵著「浪漫」的失去,以及不可阻擋的、現實的世代交替。這種被取而代之的悲劇感,怎不教人感慨良深?

(四)憧憬的人生

《名人》固然主要在描寫人物心理,特別是著力刻劃秀哉名人隱退賽全程的內心活動,但川端康成有意識地把自己的情感、情緒貫注其中,一方面表示對名人秀哉的崇拜與同情,一方面藉以抒發自己對人生、對棋道、對人性人情的觀點,以及對社會道德的評價,誠如日本文學評論家「藤井了諦」所言:「《名人》所描述的秀哉名人,不單純是秀哉名人的人生紀錄,而且也是作家川端康成本人所憧憬的人生。」正因如此,在川端康成諸多傑作中,《名人》特別受到了偏愛。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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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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