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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主義者的時代悲哀──談五味川純平《人間的條件》
2011/09/01 18:08:34瀏覽2770|回應0|推薦13

(一)反戰小說傑作

第二次世界大戰在日本遭受原爆之後宣告結束,對於發動戰爭終而無條件投降的「侵略者」來說,這是日本有史以來最為沉重的打擊。戰後,日本批判軍國思想、反省民族主義的聲音,化為文學作品,陸續問世,像井伏鱒二〈遙拜隊長〉、竹山道雄《緬甸的豎琴》大岡昇平《野火》、五味川純平《人間的條件》、遠藤周作《海與毒藥》、佐多稻子《樹影》……等,都是耳熟能詳的反戰小說傑作,不過,其中當以共六部八十餘萬字的《人間的條件》最具份量,所呈現的內涵也最為尖銳、深刻。

(二)自傳性高

於終戰後十年推出的《人間的條件》,是五味川純平(1916-1995)的經典代表作,此著與《孤獨的愛》、《戰爭與人間》合稱「五味川人間三部曲」,銷量突破千萬冊,幾度被改編為電影和電視劇。《人間的條件》彰顯生生不息的人道主義與控訴戰爭的慘酷無情,小說以二戰的中國東北(滿洲)為背景,敘述主人翁「梶」艱辛漫長的戰爭旅程。原在中國東北製鐵公司任職的「梶」,為避免被徵召入伍,同意派至礦區管理工人,並與戀人美千子結婚。其後因與剝削勞工的上級意見不合,被迫加入日本皇軍,備受精神與肉體的雙重壓迫,在日本與俄羅斯開戰後,雖戰敗逃亡,還是成淪為俄羅斯戰俘,時日本已投降,他與其他戰俘依然飽受煎熬,令他在痛苦中探索存在的意義,以及生而為人的根本條件。其後終於忍無可忍,殺死仇人再度逃亡,好不容易回到礦區附近,與愛妻美千子即將重逢,可惜卻凍死路旁,怎不欷噓!

五味川純平生於滿州,曾任職昭和製鋼所,二戰期間亦被徵召入伍,與《人間的條件》主角梶的經歷相似,可見《人間的條件》由作者的個人經驗出發,自傳性頗高。

(三)戰爭扭曲人性

《人間的條件》凸顯戰爭的殘酷無情,予以沉痛的批判,在戰爭之下,人性遭受扭曲,連做為一個人的基本條件都喪失殆盡,正是書名表達的題旨。

首先,殖民者只知榨乾一切,殖民地的人民難以獲得「人」應有的待遇,吃不飽穿不暖,為了提高生產量,採取暴力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老虎嶺礦場監工岡崎無視特殊工人的飢餓與長期營養不良,狠命鞭打,除非工人能站起來開始推動手押車,否則便不停地鞭打,直到斃命為止。結果,岡崎因為績效佳而獲得上級表揚,豈不諷刺!

遇上戰爭,最苦的是人民,因為戰爭,所有違反人性的作為都被合理化,中國老百姓慘遭日軍燒殺淫掠,《人間的條件》藉由中國戰俘王享立寫給男主角梶的報告,有許多具體的描述,讀之令人髮指。老虎嶺礦場特殊工人「高」等七人因畏懼毆打而奔跑,被誣指「逃跑」,慘遭日本軍方斬首,卻被視為理所當然。

梶被徵召入伍,《人間的條件》以大量篇幅,描述舊日本軍隊中森嚴的階級制度,以及老兵對於新兵無日無之的欺凌,在探討日本軍隊的非人性的一面上,堪稱少有的先行者。書中梶的同僚,本為記者的小原,體能不佳,屢遭上等兵吉田找麻煩,在一次艱苦的行軍演習之後,表現不佳的小原又被吉田處罰,夜裏舉槍自戕;以及梶為維護自己的新兵下屬而慘遭懷恨在心的老兵圍毆及動用私刑,上級卻打算「大事化小」,都是具有代表性的例子。

當然,日本投降後,敗兵與日本平民逃亡的過程,為了生存,去偷去搶習以為常;煮草充飢導致腹瀉;女子擔心被紅軍強暴而扮成男人,為能逃至安全地區而與日本敗兵「和姦」成為常態;甚至於逃亡過程中,父母為求自保,半途拋棄了飢餓病弱的兒子,任其自生自滅,作者寫道,好像毫無理性,但又不是無情,人在飢餓和疲勞交迫,雖說變成了動物化,也總有幾分悲嘆、痛苦和後悔;無情就是促成這些行動,而毫不感覺後悔和悲嘆;無情,只是無情就毀滅了人。戰爭之扭曲人性,失去做為一個人的條件,莫此為甚!

(四)反戰思想

反戰是《人間的條件》的重要主題,戰爭把人們的生活弄得亂七八糟,也把有價值的人的純潔心靈和愛情,全變成無價值。小說的主人翁梶因為反戰,被視為「危險份子」,也因此遭受許多折磨。

梶在老虎嶺礦區擔任勞務人員,認為逃跑的特殊工人是傻瓜,因在他管理下他們更為安全,且戰爭不會永遠繼續,總有一天他們會被釋放,而且,恐怕會變成勝利者。畢竟,獨裁總歸是要失敗的。當太平洋阿圖島失陷,所長乃對員工發表愛國演說,要求大家提高產能,做為皇軍戰力的後盾,梶那內心不以為然:「較之阿圖島好幾百倍的悲劇,中國人正在親身經驗著的事情,他更不會想到吧;今天晚上孤寂地睡在閨房裏的那些女人的境遇,絕不會在他的腦袋裏盤旋吧?這些正呼籲著為阿圖島復仇的口號,想達成輝煌戰果的人們!」梶記得「皇軍」攻下新加坡那天,總社曾舉行提燈遊行,他未提燈,但隨著遊行隊伍巡迴街上每個角落,覺得這是愚蠢的行為。至於特殊工人選擇逃亡,梶心想,原因正是所長或岡崎之流的軍國主義、侵略性的民族主義以及他們那種非人行為。梶抱持這般的「失敗主義」,當然成為公司同事或軍中老兵的異類或眼中釘。

入伍後,梶告訴新兵鳴戶,軍隊就是把人改變的制度。他更對「皇軍」的病態有了深入的分析,亦即士兵對軍隊的不講理忍耐不住的話,要抵抗,要逃走,或者是要自殺;若是不敢這樣做就得想開,放棄做人,與兵營的習性妥協,由被害者變為迫害者,或者成了旁觀者,而且這由不得自己,專由時間來作成;所謂「皇軍」幾百萬的本體乃是被時間劫掠了一切的人間之殘骸而已。戰技優良的梶告訴下屬:「我教你們的並不是戰鬥的要領,而是保護生命的要領,這麼做或許會有好處,我從沒有告訴你們戰死是名譽的。」也告訴父親為少校的狂熱份子寺田:「為這一次打仗陣亡是很不值得的,寺田你慢慢會明白,為了保存自己而戰吧,奮戰吧,膽怯的話,說不定就完蛋。」

結果,反戰反暴力的梶,被迫從軍,甚至於成為殺人高手,對於戰爭將他改變成另一個人,他感到極端厭惡,卻又無可奈何,梶跟好友影山少尉譬喻說:「我照著自己的意志,經過了惡戰苦鬥倒是事實,結果是追羊的狗卻變成了被追的羊,現在又快被牽到屠宰場去了。」這也是對於反戰份子的一大嘲諷!

(五)人道精神

五味川純平透過主角梶的人物塑造,呈現人道主義者的時代悲哀,讀之令人掩卷而嘆。

梶被總公司派去礦場當主管,心懷左翼理念的他,面對人性化管理的理想與強逼奴工的現實,內心掙扎痛苦。梶希望改善生產方式,提升勞工待遇,「把人當做人對待」,卻招來他人批駁,工作並不順利,同事沖島雖然支持他,卻也笑稱他為人道主義者,而且是相當到家的多愁善感者。當特殊工人「高」等七人被誣指「逃跑」,慘遭日本軍方斬首,梶認為見死不救則本身亦失去做為一個人的資格,所以他再渡合軍曹斬首三人之後,忍無可忍,挺身制止,導致他遭受刑求以及被徵集入伍的下場。特殊工人領袖王享立曾對梶有以下評價:「我剛來這個山的時候,發現有一個日本人,不太喜歡他自己身為日本人,那個人雖然在外表上與其他的日本人同樣的對待我們,嘴裏同樣講著殘酷的話,而心與行動卻完全相反,我便認為這是一件極值得珍重的事情。」

在軍中,梶親受老兵欺凌之苦,當他升為上等兵,成為短槍班助教,他下決心當自己屬下新兵的「母親」,說:「從今天起我和你們一同生活,共生死,我是並不可怕的上等兵,這點對你們有益還是有損就無法知道了,不過在內務班裏打算充當你們的母親,有時候也會打打屁股,就是你們自己的媽媽,也會這樣子的吧!」結果為了照顧新兵而和老兵們形成對立。行軍時,眼看同僚小原走不下去了,他毅然幫助小原揹裝備,拖著小原前進,後來小原終究無法忍受老兵惡意修理而自殺,梶感到痛心自責,覺得無法擺脫責任。

看不慣梶的老兵在追捕逃兵新城時,在夜暗中陷入濕地泥淖,掙扎求助,儘管吉田曾百般刁難他、虐待他,迫小原自殺,梶的良心使得他用全力將泥沼中已失神智的吉田救出來。同樣的,屬下寺田本是狂熱愛國份子,反對梶的想法與作為,批判梶對國家不忠實,然而與紅軍對戰時,眼看寺田就要被戰車輾碎,梶毫不考慮,奮不顧身,及時救寺田一命。

逃亡過程中,糧食不足,敗兵自顧不暇,身為指揮者的梶,不顧眾人反對,與其他逃命的平民分享彌足珍貴的食物,被視為在地獄裡遇見了菩薩。即使失散者會拖累行程,梶亦不忍心半途棄而不顧。為了生存而罔顧一切道德的老兵桐原正好跟梶形成強烈對比,諷刺他:「梶上等兵打仗打得不錯,就吃虧在人太好了。」

(六)堅忍不拔的意志

面對嚴苛逆境,聰明、能幹、強壯的主角梶,勇於與不人道、軍國主義狂熱份子對抗,戰敗逃亡時,其堅忍不拔的求生意志,鼓舞了弟兄,也使他自然而然成為敗兵的指揮者。

梶在老虎嶺礦場工作時,被憲兵隊渡合軍曹指為縱容特殊工人脫逃,兩人為此爆發衝突,即使遭到毆打刑求,依然威武不屈,向妻子美千子默告:「我今天才真正的拿出了人類應有的勇敢向暴力拒抗,請妳給我力量,今後也決不向極權低頭!」入伍之後,他意識到自己被列入黑名單,於是事事小心謹慎,培養優良戰技,藉以維護自己的安全。跟一直打算當逃兵的「新城」不同,梶要在這非人世界過著有人情味道的生活,要發揮自己的可能性,到最大界限地拚戰下去。與俄羅斯紅軍對戰前夕,他告訴屬下:「假定明天要打仗,得救的方法,就是要依靠不放棄生存的念頭才能得救。」他只相信為人生而作戰,絕不輕易犧牲「成仁」。敗戰後逃亡,他為達成生存回去的念頭,決心排除一切障礙,粉碎一切抵抗。成為紅軍俘虜後,梶跟哭了的寺田說:「我們還活著,不一定沒有希望,才只是開始……」甚至於為了「未來」,梶在俘虜營也認真勞動,設法讓自己的弟兄們在極端惡劣的環境下,得以存活下來。

回老虎嶺與愛妻美千子見面,此一信念不斷地鼓舞著他的意志。只是當被他從戰地救出,一直帶在身邊的寺田遭老兵桐原整死,梶選擇殺死桐原替寺田復仇而逃離俘虜營,如此千辛萬苦回到礦區附近,就將與愛妻美千子重逢,卻淪為乞丐,挨餓、偷竊、挨打,尊嚴盡失,他絕望、流淚,在最後時刻凍死在路旁,相對於求生的堅忍意志,這一切的「徒然」,怎不無奈、心酸?

(七)仁智互見

五味川純平《人間的條件》深入探索戰爭、日本社會結構、天皇體制,以及軍國主義……等,毫不忌諱地揭露了日本人的醜陋、狂妄和軍閥的殘暴冷酷,讀之怵目驚心。此一自揭瘡疤之舉,引起日本輿論界廣泛批評。反對者認為,身為日本人,戰爭已經是過去式了,再「見不得人」的事也都做了,如此這般舊事重提,無異於在傷口撒鹽?更有人認為,日本在二次大戰獲得全面優勢時,舉國上下陶醉在戰爭的勝利聲中,大家都「肯定」了「侵略戰爭」,像主角「梶」這種人根本不可能存在,五味川純平把梶塑造成那樣富有人道主義色彩,無非是給自己戴上虛偽的人道主義面具。但也有不少開明的人士表示贊成,認為戰後的日本人就是應該要有五味川純平這種自省的工夫和面對事實的勇氣。

《人間的條件》走寫實主義路線,嚴厲批判戰爭及侵略者,探討生命的意義,以及做為一個人的基本條件,故事性強,人物塑造亦鮮明,雖然整體藝術表現嫌弱,但毫無疑問,《人間的條件》確是反映時代,令人省思的戰爭小說傑作。※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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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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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用者清單(1)  
2011/09/01 19:57 【文字的翠峰湖】 評---春衫猶濕--人道主義者的時代悲哀──談五味川純平《人間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