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於2009年問世的《1Q84》，再度掀起文學熱潮，此雖是向英國作家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1903-1950）反專制政權的小說名著《1984》致敬，但除了敘事中略為提及喬治‧歐威爾外，《1Q84》和《1984》並無直接關聯，而其敘事結構固然具有吸引力和趣味性，但神秘的劇情充滿荒誕色彩，依然相當「卡夫卡」，讓這部小說如謎一般，讀者恐怕無法完全理解。簡言之，村上春樹《1Q84》寫的是一則未完的成人愛情童話。

（一）由1984年切入1Q84年

跟《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1985年）和《海邊的卡夫卡》（2002年）一樣，《1Q84》故事採雙線進行，一是女主角青豆，一為男主角天吾，二者交替，其行進如平均律。小說背景是1984年的東京都，兩條線乍看毫無交集，卻充滿驚異的相似性，全書瀰漫一種神秘氣氛，其實男女主角於二十年前，曾在就讀小學時有所交集，不過國小五年級之後，兩人就再也沒有相遇或接觸。到了1984年，兩人因奇特的「空氣蛹」事件，同時被捲入與1984年平行的異世界1Q84年，漸漸發現到，對方正是自己的真愛。只是直至最後，兩人身處同一城區卻依然無緣晤面，沒有交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的內在世界不再孤單。

「1Q84」是女主角青豆定義自己所處的那個世界，這兒有兩個月亮，她想著，「我不妨為我所處的這種新狀況，取個適當的名稱。為了和警察還隨身佩帶舊式左輪槍的過去世界作一區別，需要一個獨自的稱呼。連貓和狗都需要名字，受到這變更的新世界不可能不需要」，而且這「Q」是question mark的Q，背負疑問的東西。她又想，「不管喜不喜歡，我現在正置身於這『1Q84年』。我所熟知的1984年已經消失無蹤不存在了。現在是1Q84年。空氣變了，風景變了。我對帶有問號的世界的成立方式，必須儘可能快速適應，就像剛被野放到新森林裡的動物那樣。為了保護自己的身體，為了生存下去，必須早一刻理解那個場所的規則，加以配合才行」。

故事以男主角天吾受文藝雜誌編輯小松之邀，改寫十七歲少女作家深繪里應徵小說新人獎之作品《空氣蛹》開始，這篇小說的文字使用有很多地方不合邏輯，語法也怪異，不過卻是很創新、吸引人的故事。這篇作品帶出一個離群索居的神秘宗教團體「先驅」，「先驅」的領導人極不尋常，他正是深繪里的親生父親，且性侵（或曰「交合」）其幼女，乃健身教練兼殺手之女主角青豆被指定「處理」的對象，有必要將這種人送到另一個世界。其實領導人早知青豆的暗殺任務，對一切了然於心，他已活得痛苦，要求青豆殺了他，但他提出「預言」，謂青豆殺了他既解除其痛苦，她亦得付出自己的生命。結果，青豆殺死領導，開始逃亡，其間她一度遠遠看到日思夜夢的愛人天吾而無緣晤面。

另一方面，天吾經由改寫《空氣蛹》，找到了自己寫小說的新動力，此外他確認，自己一直念念不忘的青豆正是他的真愛。而《空氣蛹》得獎造成轟動，迫使神秘宗教團體「先驅」的內幕曝光，引來「先驅」的報復。天吾既被神秘的宗教組織盯上，身邊的人隨即不斷消失，天吾不可避免地捲入巨大的漩渦之中。最後，青豆想由1Q84年回到1984年的世界，卻已無法回頭了，終於應驗領導的預言，舉槍自盡。怎不悵惘！

（二）女主角青豆的人物個性

生性孤獨的青豆，嘴巴經常筆直地閉成一直線，暗示著無論遇到任何事都不會輕易馴服的性格。高中時代卻結交到摯友「大塚環」，大塚一向理性，遇上感情事卻完全失去主張，婚後常年遭受丈夫性虐待式的暴力，每天就像生活在地獄，無論如何都無法逃出，因為逃出以後也不知該去哪裡才好。後來，大塚精神失去平衡，痛苦到了極點，在家上吊自殺。失去唯一的親密好友，讓不輕易哭的青豆為之落淚，於是她經過一年時間的準備，到大塚環夫家，設定巧妙狀況，以尖針從脖子後方插入，殺害大塚環的丈夫，替摯友報復。青豆個性之剛強由此可見，唯其如此，她才被積極扶助弱勢女性的柳宅老夫人所相中，幫助「庇護所」，令那些欺凌女性的男人自這個世界消失。

青豆自小學五年級就下定決心捨棄信仰，和雙親斷絕關係，長大後果然與家人不再往來，她獨來獨往，孤單、不快樂，不知人生目的為何，告訴一起尋找一夜情的女警Ayumi：「我最怕自己。怕自己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怕不清楚自己現在正在做什麼。」原來青豆剛強的表面背後，有極其脆弱的另一面，怎不令人同情！

（三）男主角天吾的人物個性

天吾小時候即為眾所公認的數學神童，身材高大，運動能力也優越。眾人對對他的未來寄以厚望。長大後，卻只是個補習班數學老師，課餘也寫小說和一些不負責任的星座占卜文章。既無值得一提的知交，也沒有女朋友，而和大自己十歲的有夫之婦每星期幽會一次，幾乎是他唯一的人際關係了。

雜誌編輯小松常常跟天吾說：「你缺乏的，就是動機和積極性喔。」猶豫的時候就想：「啊，算了。」而終究還是放棄，這就是他的性格。天吾也承認自己膽小，儘管一面想著青豆的模樣一面自慰，卻未打算去找青豆，向她表白，這使他一直很後悔。

後來，天吾到千倉療養院探視即將不久於人世的父親，確認父親原來跟自己沒有血緣關係，天吾向他反省告白，完全不知道以後要做什麼？該往什麼路走才好？他覺得自己沒有人生目的，沒有一個親密的朋友，沒辦法認真去愛誰。他跟青豆一樣，都是多麼孤單、悲哀呀！天吾的父親告訴他：「你什麼都不是。」接著又以不帶感情的聲音反覆說著：「以前什麼都不是，現在什麼都不是，以後也什麼都不是。」天吾完全接受上述的批評，不予反駁。

（四）青豆與天吾的絕望真愛

青豆與天吾都是運動健將，喜歡音樂，尤其是捷克作曲家楊納傑克（Janacek，1854-1928）作曲的《小交響曲》（Sinfonietta）。兩人的童年也都不快樂，長大後則一直感到內在的孤單。

青豆因為雙親是基督教「證人會」的虔誠信徒，生活極樸素，講末世論，熱心傳教活動，對於聖經內容，莫不照字義去實行。青豆從三歲開始，跟著母親挨家挨戶拜訪，分發小冊子，說明「證人會」的教義，她內心百般不願，經常緊閉著嘴唇，面無表情。終於，全班都知道她是「證人會」的信徒，她常因「教義上的理由」，無法參加拜訪神社或佛教寺院的遠足和旅行，不參加運動會，也不唱校歌和國歌，而且中午吃營養午餐之前一定要大聲禱告，周圍的孩子對此很不以為然，使她在班上越來越孤立。青豆討厭這樣的生活，一直都不快樂，後來她捨棄了父母的信仰，想辦法一個人活下去，但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像殘渣似的。

至於天吾的童年，即使老師們特別照顧他，但他同樣不快樂。父親告訴他，母親很早病故。基本上，天吾不相信父親的話，他跟父親長得不像，一直懷疑自己跟現在的父親沒有血緣關係。他父親是NHK收費員，星期天不管有什麼事，他都被迫跟在父親背後，從早到晚，走遍市區的大街小巷。那時候，即使身體不適，父親照樣不容許他不去，他一面昏昏沉沉、搖搖晃晃地走在父親後面，一面常常想，如果能就這樣倒下死掉該有多好。小學三年級，班上同學知道此事，天吾無論被誰邀約，只要是遇上星期天，他都無法答應。在拒絕多次之後，當然就沒有人會再邀他，於是他不屬於任何團體，經常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了。

不快樂的青豆與天吾雖是同班同學，然幾乎沒有過交集，只有在國小四年級的一次實驗課，青豆遭分組同學排擠，天吾挺身而出，讓青豆加入自己這一組，且指導她完成實驗。由於此次相助，天吾在班上的地位受到影響，但他並不在意。此後，天吾未特別跟青豆親近，直到有一次放學後，在打掃完畢的教室裏，碰巧只有天吾和青豆兩個人留下來，她快步穿過教室走向天吾，毫不猶豫地伸出右手緊握住天吾的左手，而且久久不放，然後忽然放手，小跑步離開。這一幕令天吾陷入深深的困惑。後來，兩人依然只是同學罷了，沒進一步互動。升五年級時，青豆轉學了，兩人自此消失在對方的世界裡。

此後二十年，青豆與天吾不時想念起彼此，但從未去找對方。青豆告訴難得結交的女警Ayumi，天吾是她唯一的愛人，而且心裡只要能喜歡誰，即使無法跟那個人在一起，人生也就有救了。青豆直到二十六歲還是處女，在摯友大塚環自殺事件後，她才嘗試和不同的男人作愛，特別是007演員「史恩康納萊」那一型的中年男子，不過她沒有喜歡上任何男人，她經常想到的是國小的天吾。當《空氣蛹》出版，青豆由宗教組織「先驅」領導人口中得知《空氣蛹》由天吾所改寫，殺死「先驅」領導人後，青豆於逃亡期間，讀著《空氣蛹》，彷彿跟天吾在一起，感到空前的幸福。這就是她的「王國」啊！她想，「我已經完成赴死的準備了，隨時都可以走」。

同樣的，天吾固定和有夫之婦恭子作愛，起先偶爾也會想起國小時那個曾經緊握自己左手的青豆。後來天吾與《空氣蛹》作者深繪里一起睡覺「驅邪」，想的卻是小學時青豆與自己握手的一幕，並且達到性愛高潮。直至他改寫《空氣蛹》，進入1Q84年世界，跟青豆一樣都看到兩個月亮，他發現，自己可能一直喜歡著青豆。天吾告訴深繪里：「我大概繞了很長的路吧。那個姓青豆的女孩子──該怎麼說才好呢──長久以來一直不變地在我的意識的中心，對我這個存在來說扮演著一個重要而具分量的角色。雖然如此，但好像正因為在太中心了，反而沒辦法完全掌握那意義。」天吾感受到當年青豆手指的強烈觸感，那隻手彷彿這樣告訴他：「你並不孤獨。」

到了小說最後，天吾這才採取行動，準備尋找青豆，殊不知此時青豆試圖由1Q84年回去1984年的世界尋找天吾，然而現在已經「沒有太平梯」，再也回不去1984年了，青豆為解救天吾，索性犧牲自己的生命。於是青豆和天吾仍然是渴求彼此的平行線，始終無法在現實中交錯，這真是絕望的愛情故事。

（五）迷霧之外

《1Q84》具村上春樹一貫的作品特色，有著美食、美酒、音樂、性愛，但大量插敘諸如新興宗教、槍械……等之知識與新聞，破壞了敘事的流暢性。再者，魔幻場面虛實交錯，非常的村上春樹，特別是《1Q84》將故事包裝在童話般的幻想之內，比如有所謂的Little People會從人的口中跑出來，形體可以變大變小，編織「空氣蛹」，蛹中有「母親」（Mother）的「女兒」（Daughter）或「分身」；Daughter是Mother的代理或內心的影子，一為知覺者（Perceiver）一為接受者（Receiver）的角色，沒有Mother照顧的Daughter很難長久活下去，而以Mother來說，失去了內心的影子，繼續活著又有何意義？再者，1Q84的天吾、青豆、深繪里、「先驅」領導人，他們看見的天空同樣浮著一大一小的兩個月亮，一個是從前就一直有的原來的月亮，另一個是小得多的綠色的月亮。無論如何，《空氣蛹》的故事乃是巨大的鑰匙，一切都從這個故事開始，只是故事如此怪誕、不可思議，難以理解其隱喻與象徵。作者刻意透過天吾父親之口，說道：「不說明就不明白的事情，是說明了也不會明白的事情。」僅僅以此一語帶過，讀者還是無法撥開迷霧而感到挫折。至於小說最後，應該尚未結束，因為許多的人物和情節都沒有交代清楚，《1Q84》依然充滿謎樣的色彩。

不過，如果將敘事焦點放在青豆與天吾之間「舉世無雙」的真愛上，儘管《1Q84》是愛情悲劇，但村上春樹透過青豆與天吾，明白告訴了讀者，只要有愛，枯寂的心靈將不再孤單，這成人世界的愛情童話，畢竟值得現代人深思回味。※

【註】：

1、《1Q84》第3冊於2010年春問世，村上春樹居然轉筆讓「青豆」未死，而且似乎還可能會推出第4冊，才把所有人物與情節交代清楚。

2、村上春樹經典《挪威的森林》，由法籍越南裔名導演陳英雄改編拍成電影，角逐2010年威尼斯影展金獅獎，顯然未能受到歐美觀眾青睞。村上春樹看過電影後表示：還可以。似乎不討厭但也說不上喜歡。村上春樹原著改編電影之難度，由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