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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第一義是道義──談夏目漱石《虞美人草》
2024/10/17 21:04:44瀏覽341|回應0|推薦18

人如果忘記死亡這件事,會變得肆無忌憚,大膽到蹂躪道義,恣意橫行,道義於是成為不必要的東西,直到死亡的悲劇突然發生才有所醒悟。

(一)崇尚道德倫理

夏目漱石1867-1916,なつめ そうせき,Natsume Sōseki)為日本明治維新時期的大文豪,主張真正的藝術必須合乎道德倫理,其作品也如此貫徹服膺。試看《從此以後》(1909),出身富裕的高級知識分子長井代助,愛上友人妻,任性悖德不見容於社會,造成自由與道德的對抗,步上悲劇命運之路。《門》(1910-1911)有著對於背德者的心理刻劃與人性靈魂的自我批判。《心》(1914)闡述的是人性的善惡、自私及內心的脆弱,呈現人性因面對誘惑所產生的變化,凸顯人性善惡的衝突。再看《道草》(1915),主人翁健三面對自私自利與人情義理的人性掙扎,內心有著不被眾人了解的孤獨與痛苦,以及想不透人生的迷惘。至於生前未完成之遺作《明暗》(1916)的寫作階段,夏目漱石更提出「則天去私」的論點,全力主張社會倫理與道義。其實,夏目漱石最早提出「道義」命題的是《虞美人草》(1907),之後的作品則多由各個面向,持續探討此一崇高的主題結構,形成夏目漱石作品的最大特色。

(二)我執造成悲劇

書名「虞美人草」,有其象徵性。虞美人草是雛罌粟花的別名,每年五月開深紅、白、橙色花朵,妖豔美麗,但又帶有劇毒,暗喩美色背後的禍害。小說最終,女主角藤尾死後,依佛教儀式,在死者枕邊放置倒立的屏風,意謂死後世界與現世相反,而屏風上花的圖案即虞美人草,象徵藤尾對追求者小野的誘惑,同時亦可視為20世紀初西方文明給日本帶來的繁華假象,十分耐人尋味。

小說中的高傲美女藤尾,被喩為紫色妖星,宛如埃及豔后。她身邊有同父異母的哲學家哥哥甲野,以及2位追求者宗近、小野。甲野家世好,已故的父親是外交官,甲野家和宗近家本為世交。宗近立志成為外交官,甲野父親生前有意將女兒藤尾許配給宗近,宗近家亦打算將妹妹糸子嫁給甲野。唯藤尾認為宗近粗枝大葉沒品味,且未考取外交官,是以跟母親比較心儀英文家教暨詩人小野,打算招贅小野。另一方面,甲野與心機重、表裏不一的繼母關係不親,一再以健康不佳為由,表示無意結婚,甚至於打算自己離家,索性把房子和財產全留給妹妹藤尾,以後就讓藤尾來照顧母親。

至於自京都來到東京已5年的小野,原本可能是私生子,父親死後,飽受欺凌,無家可歸,倖獲孤堂老師收容照顧,雖無明確婚約,然大家咸認他會和老師的獨生女小夜子在一起,小夜子也對小野懷著美夢。小野來到東京唸書之後,結識甲野和宗近,大學畢業時因成績優秀,獲天皇恩賜銀錶,更準備撰寫博士論文,以期出人頭地,贏得藤尾芳心。沒想到孤堂老師年紀大了,身體衰弱,想替女兒找尋依靠,特偕同女兒回到故地東京,希望把女兒的終身幸福託付小野。小野這時無論外表或內心都已跟過往不同,只想跟以前的一切斷絕關係,不被人情所糾纏,一心希望能夠順利跟藤尾結婚,如此不免陷入進退兩難的困境。小野於是請託京都時期的好友淺井向孤堂老師談判,表達自己目前無意結婚,且不承認有所謂的婚約之說。孤堂老師感到受辱、憤怒,認為道義更甚於法律契約,要求小野當面說清楚講明白。甫考取功名的宗近得知此事,當機立斷,出面阻止小野赴大森與藤尾外宿,乃至突破男女關係。宗近闡述真誠與道義的重要性,終於說服小野懸崖勒馬,並親自帶小夜子當面向藤尾表示將與小夜子結婚。這時,宗近也決定不娶嫌棄自己的女人,邀請當晚要離家出走的甲野暫時住到他家。當面攤牌之後,藤尾自尊心受創,整個人為之崩潰,轉而把象徵婚約的金錶甩向宗近,宗近拒絕接住,金錶砸在大理石邊角應聲碎裂。

過於自私、我執、好強、從未輸過的藤尾,嚥不下這口氣,含憤而死。藤尾之死,使得繼母幡然悔悟,承認都是自己不積德所致,一切都是她的錯,她向甲野表示,今後會聽他的意見,好好改正錯誤。甲野承諾,留在家照顧繼母一輩子;宗近則告訴將嫁給甲野的妹妹糸子,要好好奉養老人家。

(三)人物塑造各具特色

《虞美人草》的主要人物包括甲野、宗近、小野、藤尾、糸子和小夜子,其人物塑造各具特色。

甲野27歲,清瘦修長,神經質,脾氣古怪,優柔寡斷,不乾不脆。平時喜做學問少交際,沒什麼朋友,自覺孤獨。他讀的是哲學,想法與眾不同,常批評他人之自私重利,甚至於嘲諷、否定一切,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大學畢業後留在家中,未出去工作,也不肯結婚,當然其任性也影響到妹妹藤尾的婚事,讓繼母十分苦惱;甲野更表示自己將離家流浪,放棄繼承,把家產全留給藤尾,繼母擔心自己將被說是不近人情。甲野認為,形與聲皆非物之本體,皆無意義,彩色世界是鏡花水月、虛有的空華,所謂的「真如實相」,是妄想,一如盲人摸鼎,而眾人往往只看表面,不了解事實真相,對他並不同情。甲野早就洞悉,繼母假裝一切欺騙世人的心理,她叫他不要離開家,其實是叫他滾出去;她叫他收下財產,其實是叫他把財產給她;她說希望甲野奉養她,其實是她討厭靠他養活。所以甲野表面上忤逆繼母的意思,其實是按照繼母的心願成全她。等他離家後.繼母一定會說得好像是他做錯事任性離開,世人也會這麼信以為真。甲野之所以做出這麼大的犧牲,乃是為了繼母和妹妹藤尾著想,這是他的善良。甲野以上的想法,唯有宗近和糸子兄妹可以理解。

相較於甲野的陰鬱,方臉的知友宗近則樂天、活潑、有趣、開朗而明亮。他個性坦然率直,不自以為聰明,心口如一,談笑風生,跟誰都談得來。妹妹糸子說他生活懶散,做事沒規劃,所以考試落第小野和藤尾更認為他將一事無成。宗近看似大而化之,凡事不在乎,其實他是用開玩笑來掩蓋嚴肅的本性,有時候言不及義,卻每對人物提出精闢的見解與批判,如他批評哲學家總喜歡把無意義的東西當成謎題拚命思考,就好像對著瘋子發明的象棋殘局冒出青筋死命研究認為文學家基本上就是太輕浮,光說漂亮話卻不幹漂亮事,整日沉醉雲霞恍恍惚惚,不肯去看雲霞底下的本質。宗近又指出,學者整天看書,完全沒有化為自己的養分說生存競爭越激烈,內在就更加醜陋,謂人類如果繼續進化,只會出現一些往神明臉上掛著豬睪丸的傢伙」,並諷刺世人只知生不知死。就在關鍵時刻,他挺身而出,對迷失的小野曉以大義,使小野迷途知返,及時做出真誠的處置,避免一錯再錯。雖然宗近認為藤尾聰明美麗,很適合做外交官夫人,當他確知藤尾並不喜歡自己,宗近解不開即一刀兩斷,很快就看開了,放棄娶藤尾為妻的念頭。甘草般的宗近,應是《虞美人草》最討人喜歡的關鍵人物。

至於詩人小野,與甲野同庚,大學同校。小野個性溫和,為了追求藤尾,完全去配合她的跋扈,為了奉承她,可以說失去了自我。或許是為出身感到自卑,小野一直是兢兢業業,事事斟酌,太在乎身邊每一個人的觀感,如水藻漂移,想討好每一個人,表面親切而本質不安。雖然輕視宗近的行事閒散,實則自認平庸無趣,內在反而羨慕宗近隨心所欲大開大闔的個性。5年前小野告別京都和孤堂老師父女,來到東京深造之後,面對花花世界,漸漸重視外表和穿著,成了時尚新潮男,加以聰明又成績優秀,被美女藤尾所欣賞,甘於拜倒藤尾裙下。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由晦暗邁向光明,欲與過往的一切斬斷聯繫,不要被人情所綁架。小野打算罔顧道義,拋棄小夜子而選擇藤尾,內心為此十分掙扎。但他終究仍保有善良本性,覺得以前深受孤堂老師照顧,如對昔日恩人忘恩負義,至死都會良心不安。這時經宗近的仗義執言,有如當頭棒喝,得以從對藤尾的迷戀中甦醒過來,擺脫感情的束縛,避免鑄下無可挽回的大錯。只是,宗近一席話就讓小野回心轉意,這對於讀者來說,似乎太過於輕易,其說服力薄弱了些。

再看女性角色,甲野的同父異母妹妹藤尾,24歲,丹鳳眼,小臉,美貌迷人,流露性感風情,以男人成為她的俘虜為樂,令男人意亂情迷才得意。受母親影響,喜好紫色,驕傲任性,細瘦的指尖常指向別人,刺痛觀者之眼;不屑附和對方時,有以肯定之詞暗示否定之意的高明本事。她認為生來就是為了伺候男人的女人為最可悲的生物。女人是世界上活躍的美麗影子,被冠上實用2字時,美麗的女人便會失去本來面目,受到無上侮辱。甲野認為藤尾膚淺,作者評論藤尾有詩意無道義。對藤尾來說,她玩弄男人,但絲毫不准男人玩弄她她是愛的女王。她以我執為中心談戀愛,堅持我執的激昂愛情。我執強烈的藤尾為了談戀愛,自知難以馴服宗近,於是選擇了沒有我執的小野。藤尾的愛情只有小野能夠配合,小野做夢也沒想過玩弄藤尾,只會獻上滿腔的真誠。由於藤尾太自私,自尊心過強,當小野和宗近同時選擇離開她,令她大失顏面,無法接受,為此付出了死亡的慘痛代價然即使死了,其遺容也是美麗的,驕傲的雙眼緊閉。閉著驕傲雙眼的藤尾,不論是眉毛、額頭、黑髮皆美如天仙」,怎不令人喟嘆!

與藤尾形成對比的是宗近的妹妹糸子,圓臉,有可愛的雙眼皮,長睫毛,良質明目,平易近人。她小藤尾二歲,外貌不如藤尾和小夜子,但她務實、善於理家,雙手也巧,會縫製衣服,是賢妻良母型。糸子對甲野好感,觀察入微,了解甲野的心事,能夠替很想要離家的甲野著想,認為甲野繼母口中虛假的「人情道義」根本無聊。她沒什麼學問與才氣,甲野眼中的她只能淺談。糸子羨慕藤尾的美麗機靈,甲野不以為然,反而稱讚糸子擁有真誠靈魂,個性未被汙染,沒心機,少有憂愁,保持現在的樣子就好。宗近告訴甲野,妹妹是甲野的知己,別人小看甲野,她卻堅定相信甲野,很了解甲野的價值,為了甲野什麼都願意做,就算沒有半毛錢也絕對不可能墮落,她真正是一位高貴聖潔不慕功利了不起的女人。

最後是孤堂老師的獨生女小夜子,21歲,母早逝,她與父親住在京都,相依為命,生活儉樸,是遵守傳統禮教的女性。大家都認為小野和她是一對,小野到東京之後,五年來,她對小野懷抱著過去的舊夢,沒想到東京的小野已經中了紫色的邪,她這才發現自己原本懷抱的夢想,似乎成了不該懷抱的罪惡。自己的世界一分為二,分裂的世界各行其是,發生痛苦的矛盾。最後,小野雖然聽從宗近的建議,重新接受了小夜子,以示真誠,不過,作者對於小夜子的心理著墨較少,以致人物形象不免流於扁平。

整體言,《虞美人草》各個主要人物,大抵個性鮮明而立體,識別度高,足見作者人物刻畫、塑造之用心。

(四)道義、真誠與醒悟

《虞美人草》最具文學價值的是,作者用心經營的主題結構,亦即人生的第一義是道義」。

甲野和宗近於京都爬叡山時,由大自然之無欺無私、秉持第一義活動,聊到「人生的第一義是道義」,第一義即最高的真理,智慧之醒悟。甲野強調,第一義不見血就出不來,道義是要以鮮血或死亡做代價的,這也暗示《虞美人草》結局的悲劇性。

講道義先要坦然無私,對人對事,必須態度真誠。真誠才能夠自信,能夠真誠才會有自己儼然存在於天地之間的自覺。人一旦真誠,不只自己可以得救,社會也會得救。如果眼中唯有自己,無視他人,堅持我執,則我執的世界與他人世界牴觸或碰撞時,雙方都可能崩潰支離破碎,不用自己站上舞台就會變成悲劇的主角。而變生為死的命運,才真正令人反省。悲劇的命運往往在不意之間點出人們已遺忘了死亡。人如果忘記死亡這件事,會變得肆無忌憚,大膽到蹂躪道義,恣意橫行。道義於是成為不必要的東西。人們不注重道義,欺騙、嘲弄、輕蔑,耽溺於生活享樂,道義的觀念逐日退化,直到死亡的悲劇突然發生才有所醒悟。

死亡讓人正襟危坐,在腦海中豎立「人生的第一義是道義」這個偉大命題。道義的運行,在遇到悲劇時方可暢行無阻。人們期望他人實踐道義,自己卻難以做到;悲劇則讓人不得不去實踐道義。道義的實踐對他人最有利,對自己最不利,人們致力於此之時,能夠促進一般大眾的幸福,將社會導向真正的文明,終於知道,眾人最忌諱的死,其實是不可忘卻的永劫陷阱,任何人都不可隨便跳過陷阱周遭即將腐朽的道義之繩。

冷眼旁觀的甲野,早就料到家裡會發生悲劇,可是他對造孽的罪人所為,完全無能為力,只能眼見悲劇發生。他之所以袖手不管,不是因為害怕,純粹只是感到天意制裁的偉大,唯其如此才能夠讓人在電光石火間見到本來面目。然當事人為此所付出的代價,又是何其慘痛!

在文明進步而道德淪喪的今日,《虞美人草》之真誠、道義死生交互影響的主題意涵,怎不令人深思再三。

(五)藝術表現及商榷之處

夏目漱石虞美人草》除了京都傳統文化的描述,對於文明人為追求驚喜而在東京舉辦的博覽會,多所著墨,形成傳統現代、京都東京的對比。作者藉此批判人們之盲目貪鮮,謂文明人在生存競爭中,將生命寄託於縱情,於縱情中渴求驚喜、刺激,耽迷於五光十色,趨之若鶩,湧來上野公園,參觀新奇的勸業博覽會。

藝術表現方面,其文字充滿詩意諸如唯有春雨一如往昔紛紛飄落。在寺町飄落寺院,在三條飄落大橋,在祇園飄落櫻花,在金閣寺飄落松樹。在旅館的二樓飄落甲野和宗近身上」、「籠罩古寺、古社、神森、佛丘的京都暮色終於緩緩降臨。這是倦怠的黃昏。消逝的萬物之上,唯有星光殘留,就連那個也朦朧不清。星星甚至懶得眨眼,即將消融於空中。過去就從這沉睡的深處開始行動」、「天然花崗岩沾滿未乾的露水,望去一直濕漉漉的,沿著二尺的簷廊邊,不知是鷺蘭還是紫羅蘭的小花,零星偷來將逝的春天,悄然綻放……等,如此這般的描寫,俯拾即是,美不勝收,增添全書的藝術性及可讀性。

不過,小說情節推進時,每見作者現身插話,宛如說書,站在讀者面前夫子自道,迫使讀者自故事情節中抽離出來。小說中,人物亦不時對人對事對社會有所批評議論,或是大談佛學哲學之道,顯有賣弄之嫌,特別是小說結束之前的甲野日記,長篇累牘,反複闡述人生的第一義是道義,無疑是作者藉由甲野之口來直接說教,急於說明小說的主題意涵,就小說藝術表現言,有待斟酌。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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