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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對立象徵──談夏目漱石《明暗》的人物塑造
2015/04/05 09:00:30瀏覽3419|回應0|推薦16

(一)夏目漱石的遺著

長篇小說《明暗》,是夏目漱石(1867-1916,なつめ そうせき,Natsume Sōseki)最後一部作品,當年在「朝日新聞」邊寫邊連載,尚未完成即因病去世,使這部作品留下了讓讀者及評論家一再探索的謎團夏目漱石毫無疑問是相對論者,他將小說取名「明暗」,具有多重的象徵意義,尤其是經由人物塑造所呈現的人性對立,在在值得細細深思玩味。

(二)以津田為核心

小說以知識份子津田為核心人物,他與新婚妻子阿延在眾人眼中維持著恩愛形象,實則夫妻間存在著某種說不出來的隔閡,彼此心有不滿而不言宣。津田父親本為官員,後轉而從商,退休後居住京都,津田則留在東京。津田長期受叔父藤井照顧,目前的上司吉川跟津田父親熟識。妻子阿延父母亦住京都,雙方家長本有交往。阿延自小於姑丈岡本家長大,岡本與吉川為老朋友,是以吉川成了津田的婚姻介紹人。

津田婚後家庭開銷大,有賴父親每月匯錢挹注,唯依津田妹婿「崛」的提議,事先約定須以年節獎金與津貼償還一部分,可是津田片面未遵守約定,還買戒指給嬌妻,令京都方面深感不滿,乃停止匯錢。偏偏津田接受瘻管切除手術,醫療費用苦無著落,又不願低頭向夫家富裕的妹妹阿秀開口借錢,兄妹間引起不快,爆發爭吵,阿秀代表京都方面的意見,歸咎於津田過於寵愛妻子以及討好岡本之故。其後,到醫院探病的阿秀拿出私房錢相助,阿延也由姑父岡本那兒獲得了支票,幫丈夫度過經濟難關。

經歷此一事件,津田夫妻關係似乎拉近了,卻因津田大學時代友人小林和吉川夫人的介入,津田與阿延便又互相猜忌,認為對方有所隱瞞。原來,吉川夫人在促成津田和阿延的婚事之前,也曾介紹津田與清子交往,清子跟津田分手後,很快嫁入關家。吉川夫人看出津田對阿延有所不滿,且難忘清子舊情。剛好清子因流產,獨自在溫泉地療養,於是在吉川夫人刻意安排下,津田開刀出院後,瞞著妻子,也到同一溫泉地療養,希望藉此把自己依戀清子之情徹底割捨,同時如吉川夫人的想法,把嬌生慣養、習性奢華的阿延培育成為更具有夫人品性的女人。

津田來到溫泉旅館,果然與清子重逢,碰撞出一些感情的火花,情節推向了高潮。可惜,小說只寫到這裡,留下待解的謎團。然而,由書名至人物塑造,夏目漱石採用「對立象徵」的創作用心,顯而易見。

(三)痛苦無奈的津田

在眾人眼中,津田是頗有「餘裕」的美男子,婚後入不敷出,卻又不願量入為出,既向父親要求匯錢,並且為了面子,不讓新婚妻子知道自己經濟的困窘。如果把實際的經濟狀況毫無保留地向阿延公開,對於個性謹慎的津田來說,再沒有比這更簡單的解決之道,然而也沒有比如此這般的公開坦白更難的了,畢竟他覺得,為了生活下去,說謊是完全必要的。於是他依然裝闊,花錢買戒指送新婚妻子,毋怪乎引起家人不滿,認為他自私,生活過得太奢侈,可說是「投降於妻」。

由於生活不知節儉,加上開刀亟需醫療費,在父親拒絕金援之下,津田勢必向夫家富裕的妹妹阿秀周轉,津田告訴妹妹,沒錢「只不過是一死而已」,偏偏不肯向妹妹低頭,不願開口借錢救急;其實妹妹早已心不甘情不願地備妥了金錢。

更值得注意的是,津田對於夫妻之間的不坦率。他對妻子阿延的行為感到不滿卻難以啟齒,比如他住院接受瘻管切除手術,希望阿延取消與姑父岡本一家觀劇之約,但為了討好與上司吉川有私交的岡本,不得不答應阿延由病院前往劇場。表面上,津田寵著比自己小七歲的阿延,事實上,他隱瞞自己婚前與清子交往且幾乎論及婚嫁的舊情,甚至於聽從吉川夫人的安排,獨自到溫泉地療養,會見內心念念不忘的清子。

津田表面光鮮,實則缺錢;分明需要幫助,但為了面子而不願低頭;夫妻看似恩愛,然如吉川夫人所言,自己心中並不是那麼看重阿延。作者苦心刻劃津田「明∕暗」的對比與矛盾,令人印象深刻,拍案叫絕!於是,津田雖非那種看重金錢的人,卻比別人更痛感金錢的重要;雖娶了一位大家稱羨的太太,卻比別人更加體會到夫妻間不能坦誠相待的痛苦與無奈。

(四)捉摸不定的阿延

津田的新婚妻子阿延,單眼皮,跟津田美麗的妹妹阿秀相比,自覺不夠漂亮;她私心羨慕著堂妹繼子的處女之美;自我警惕,將來不要跟姑母一樣,成了黃臉婆。阿延在姑丈岡本家長大,岡本家境富有,天性機敏、樂觀,擅長社交,阿延承傳姑丈詼諧談話的技巧,可是嫁給津田之後,因為津田太嚴肅,不懂得欣賞,為了謹慎,她立即改變態度,挖苦或諷刺人的話語都控制不說,彷彿成為另外一個人,她為此感到悵惘,懷念昔日的自由。這樣的明暗之別,丈夫津田完全沒有注意到,他所看見的,反而是她的嬌生慣養、隨心所欲、變化莫測,這令她不滿與失望。此外,她自認對待丈夫沒有一點兒過失,為丈夫做出莫大的犧牲,津田卻不知感謝,簡直是自私自利。當津田辦理住院,阿延盛裝打扮,猶如孔雀,擺明不願放棄與岡本家一起看戲的機會,津田無奈,任令阿延前往劇場,此刻她感受到自由與快感,進入劇場,「她就像穿過黑暗忽然見到光明的人那樣睜開了眼睛。然後覺得置身於這種氣氛中一隅的自身,變成了展現在眼前活躍而生動的大圖案的一部分,自己的一舉一動即將全都編織入其中」,如此「明∕暗」的對比描寫,充分呈現了阿延的潛在意識與內心世界

關於夫妻關係,阿延自有一套摔跤理論,亦即夫妻之間頗似每天在摔跤場上面對面較力似的,如果從裏側的兩個人看來,妻子總是丈夫的對手,偶爾也是丈夫的敵人,但她覺得一旦面向社會,則必須在任何情況下都得維護丈夫,不然,就會把鄭重地結為夫婦的兩個人的弱點公開暴露出來,這豈不羞愧難當!所以,即使她不確定丈夫是否真的愛她,或者懷疑丈夫心中另有他人,她依然不向姑父姑母和自己的雙親承認嫁錯人,甚至於鼓勵堂妹繼子:「只要愛自己認定的人,而且一定讓他愛自己。」她也一再說服自己,追求絕對的愛。認為與其活著讓人恥笑,還不如死了的好的阿延,就這樣生活在「明∕暗」對立的矛盾中。

(五)坦率的清子

清子是津田的婚前女友,同樣是吉川夫人居間介紹,結果,清子甩了津田,倉促嫁入「關」家,小說未就此交代原因為何?後來吉川夫人覺得虧欠,才又促成津田與阿延的婚事。吉川夫人眼中,阿延雖然機靈,卻顯得傲慢、表裏不一,於是吉川夫人想藉由津田與清子的重逢,把嬌生慣養、生活奢華的阿延培育成更具有夫人品性的女人。論者以為,清子代表《明暗》理想的女性形象,只可惜清子於小說接近尾聲才登場,作者尚未能進一步鋪展清子的種種細節,乃至她如何使得津田和阿延的夫妻關係予以改善,小說即因作者突然去世而中斷。不過,夏目漱石關於清子的描寫、塑造,可以清楚看出,充分運用了對比手法。

首先是清子本身日夜形象之不同,再者是清子與阿延的人物對比。一般而言,以白晝形象與黑夜形象來描寫女主角,一明一暗,乃是夏目漱石創作的慣用手法。在溫泉旅館的夜裡,同樣前來療養的津田與清子不期而遇,她身體僵直、表情木然、臉色蒼白,不等津田開口,急忙轉身離開;但隔天津田正式與清子見面,發現清子鎮定、泰然,幾乎判若兩人。

重點是,清子帶給津田完全不一樣的感覺,她行動緩慢有致,使得津田「並沒感到一般場合常有的那種無所事事拘謹不安,反而體味到一種輕快感,因而並無任何苦痛」。津田自然而然地將阿延與清子做一比較,阿延是一個不給津田一絲餘暇的女人,但自己的天性也是留不得幾分清閒。她只是要隨時隨地恣意發揮其全部作用,因而津田就不得不始終處於被動的地位,並且也不得不為了應戰而飽嚐緊張的痛苦與掙扎的煩惱。相反的,清子跟以前一樣單純,豁達大度,談起丈夫君,態度中有一種坦率,使她提及此事也不以為苦。這和津田與阿延夫妻相處之不能坦然以對,又是多麼的不同。夏目漱石對於清子和阿延人物塑造之對比,顯而易見。讀者必對清子心生好感,雖然小說迄未交代津田與清子分手的原因,但大家一定相信,錯在津田,他得負起所有責任。

(六)最坦誠的小林

相較於人與人之間的虛偽,津田學生時代的舊識小林則是生活態度最坦誠的一位;而夏目漱石也藉由小林,對社會提出強烈的批評。

小林在津田叔父藤井的雜誌社當校對兼編輯,藤井經濟壓力大,是迂闊的人生批評家,小林更是窮困,可說一無所有,還得向津田索取已經不穿了的大衣。小林憤世嫉俗,同情社會底層的貧民,看不慣像津田這樣生活奢侈而有「餘裕」的人,他當面批評津田:「你的不安定是因為奢侈。而我卻是直到死都要為麵包而奔波的人,所以才痛苦。」也指責津田不同情勞動者:「比起我來,裝作高級的你們這些人更壞。」又說:「你也許根本就沒把這些力工和搬運工人當人看待。」有意讓津田感到良心不安。小林自知,津田打心底鄙視他的窮困、不入流,他則厭惡上流社會那種傲慢習氣的人。小林同樣明白津田的夫人阿延更加討厭他,於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當面告訴阿延:「夫人,我是為了讓人討厭而活著的。故意說些讓人討厭的話,辦些讓人討厭的事。不這樣幹,我就難受,就活不下去,就不能使人知道我的存在。我無能,不管別人怎麼輕視我,我都不去報復。心想既然沒有法子,那就討人嫌也好。」

儘管厭惡小林,津田卻擺脫不了他,況且小林知悉津田的過去,不時暗示阿延,丈夫有著隱瞞的秘密,小林偏偏不直接挑明,令阿延心生猜忌,甚至被氣哭了。對津田而言,無所不說的小林猶如一顆不定時炸彈,極端危險的人物,是以小林打算離開日本前往朝鮮發展,津田就不得不幫他舉辦送別會,還借盤纏給他。可是,津田總覺得小林陰魂不散似的,連去溫泉旅館療養時,仍擔心著小林會隨後跟來,想像著兩人大打出手的畫面。

無明暗之分的小林,直言無諱,自承寒酸卑微,此跟津田的虛與委蛇,以及死愛面子,恰恰形成鮮明對比,令人印象深刻。

(七)作品未完,徒留遺憾

藝術表現方面,夏目漱石《明暗》對於人物心理的刻劃以及潛意識的呈現,相當深入而細膩,毋怪乎被芥川龍之介評為「老辣無雙」。不過,其中也有描寫太過以至於顯得囉嗦的情形,諸如阿延到劇場看戲以及戲外眾人聊天交際的場面,描寫得鉅細靡遺,讀來令人不耐,這樣的表現手法有待商榷。

此外,主張社會倫理與道義、批判人性自私的夏目漱石,雖然在《明暗》的寫作階段曾提出「則天去私」的論點(註),預示著將透過《明暗》,挖掘人性,闡明此一個人處世的理想境界,可惜這部作品沒能寫完,是以讀者很難去理解作者所欲傳達的思想意涵,怎不令人深感惋惜!

 

【註】:「則天去私」之「則天」語出《論語‧泰伯篇》,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則,效法也。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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