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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與反省──談遠藤周作《海與毒藥》
2015/04/29 16:51:19瀏覽3296|回應0|推薦28

(一)罪意識的探討

天主教或基督教徒認為,人是容易犯罪的個體,所以必須時常藉由懺悔與告解,祈求主來寬恕自己的罪,讓自己獲得恩寵與得救。是以「罪意識」的有無,與自己死後的世界有著很大的關聯性。但是對日本人來說,「罪意識」似乎沒有那麼明顯的存在;與其說不明顯,或許說不存在也毫不為過。到底什麼原因讓日本人的罪意識淡薄,這個問題成為「日本天主教文學奠基者」遠藤周作1923-1996,えんどう しゅうさく,Endō Shūsaku)重要的文學主題之一。《海與毒藥》是遠藤周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於一九五七年發表,時年三十四,他透過事件及人物,對於日本人的「罪意識」有十分深入的探討,問世後普受好評,引起眾人矚目。

《海與毒藥》共三章,分別是「海與毒藥」、「受裁判的眾人」、「到天亮為止」,內容主要是搬家至西松原住宅區的「我」,發現附近加油站和西服店老闆都有在戰爭期間殺人的經驗,當「我」因為肺部有疾就醫而認識醫術高明卻又讓人覺得奇怪的醫師「勝呂」,在好奇心驅使之下,「我」發現令人震驚的歷史真相,原來勝醫師也有過殺人的經驗!那是在二次大戰末期,勝呂於九州F市某大學醫學院擔任實習醫生,參加了醫院對八名美國戰俘進行的、非人道的活體解剖實驗,諸如人失血多少才會死亡?以鹽水代替血液可以打多少進入人體?人體肺葉切除多少而仍能維持生命?事後,主持解剖實驗的主教授自殺,主要的被告也都被處以重刑,只有十二醫師中的三名被判兩年徒刑,勝呂即其一。作者透過參與實驗的三位主角──實醫師勝呂二郎、戶田剛,以及護士上田信,探討其內心對於罪的態度和想法,令人深思反省。

(二)罪惡感淡薄

勝呂二郎和戶田剛同為實習醫生,卻是在性格處事上形成對立的角色。勝呂二郎較有人性以及罪的意識,對於雙肺壞了一半、根本無藥可救的老太太,主醫師已經放棄治療,勝呂依然照顧有加,因為老太太是他的第一個患者;他不敢違逆眾人之意,默默答應參與活體解剖實驗,可是事到臨頭,「良知」讓他退縮了。他拚命用「我什麼也沒做」為藉口,企圖掩蓋既成事實,然而消極的「什麼也沒做」,並不能消除內心的罪惡感。即使多年以後,他告訴病患「我」:「那是沒辦法的事!在那種情況下真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以後也一樣,我沒信心,將來如果遭遇到同樣的情況,我或許還會那麼做……做那種實驗!」其實出獄後他放逐自己於小診所,無疑就是因為內心擺脫不了罪惡感之故。另一實習醫生戶田剛,從小摸透父母師長的心理,懂得取巧討好,他作文內容捏假以博得掌聲、偷老師的蝴蝶連累其他同學、跟表姐以及女傭佐野蜜通姦,戶田自知行為醜惡,卻絲毫不感難過、痛苦,毫無罪的意識,活體解剖實驗完畢,勝呂問他:不覺得痛苦嗎?戶田答:「痛苦什麼呢?」接著說道:「是因為殺死了俘虜?要是因為殺死那俘虜而找出能夠治療成千上萬的結核患者的方法,那就不是殺掉他呀!而是讓他獲得重生呀!人的良心只在一念之間,可以任意改變的。」強調什麼都沒變,一切如昔。

至於護士上田信,嫁給自己照顧過的病患,然婚姻並不幸福,移居滿洲大連,丈夫外遇,懷了孕卻又胎死腹中,種種打擊之下,上田信選擇離婚,回日本醫院重作馮婦,與醫院助教淺井發生肉體關係。面對發病的重症患者,她依指示注射針劑讓病人安樂死,認為此舉反而是在幫助患者,於是遭到外科主任橋本外籍妻子「比爾德」的指責,上田卻認為比爾德的言行根本就是虛偽做作。由於,活體解剖實驗欠缺人手,差點被解職的上田乃有機會加入解剖實驗團隊,事後,上田護士知道,橋本主任不會把此事告訴志工太太,想:「表面上比爾德小姐多麼幸福,一副聖女的樣子,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今天做了什麼。可是,我卻知道得很清楚。只有我知道橋本教授今天做了什麼。」其內心充滿了報復比爾德的快感,似無罪意識可言。

(三)良知的發現

雖然遠藤周作《海與毒藥》的實習醫生戶田剛和護士上田信,跟其他醫師、護士、軍人一樣,幾無「罪意識」,然身為天主教徒的遠藤周作,還是透過象徵與細節描寫,細膩呈現小說主要人物「罪意識」的喚醒。

首先是書名《海與毒藥》的象徵,「毒藥」指人類罪惡的一面,「海」則為與毒藥抗衡的「神」,比如小說末尾,勝呂「注視著黑暗中波光粼粼的大海,似乎想從那兒尋找出什麼」,分明暗示著勝呂內心向神祈求指引、救贖的想法。再者,實習醫生勝呂雖未拒絕參與活體解剖實驗,內心卻存有罪惡感,實驗後,他的老太太患者也已病故,勝呂感到內疚,不禁自言自語:「你破壞了自己的人生。」甚至於告訴同樣參加活體解剖實驗的戶田:「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受到處罰的!」而且認為,即使受到處罰也是應該的。

另一實習醫生戶田剛,向來不把醜惡行為當作一回事,對這樣的自己,他感到可怕,足見他也並非沒有罪惡感。看見沒人性的軍醫,他心中暗罵:「都是些混蛋的傢伙!」解剖實驗前,他想:「幹了這件事後,我會受到良心的苛責嗎?會對自己所犯的殺人行為感到恐懼嗎?殺掉活生生的人!做了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後,我會痛苦一輩子嗎?」實驗後,他又想:「我真的沒有良心嗎?不只是我,其他的同伴是否也和我一樣對自己所犯的罪行無動於衷呢?」特別是作者安排「佐野蜜」和「阿部蜜」這兩個角色,佐野蜜是戶田剛學生時代的女傭,因發生性關係而懷孕,戶田獲知,竟親自為佐野蜜施行粗魯的墮胎手術,再把佐野蜜打發送回鄉下,他這才想到佐野蜜的痛苦,清楚知道自己幹了壞事。此外,患者阿部蜜在病房唸佛經故事,提到釋迦牟尼向生病的弟子說:「你現在所以會孤單、痛苦是……因為你平時從不探望別人的緣故」以上「佐野蜜」和「阿部蜜」名字都是「蜜」,「蜜」的日語發音「みつ」(咪朱)也可解釋為「光」,亦即「神的恩寵」,換言之,她們莫不是在喚醒戶田內心深處的罪意識。而護士上田信,事後看見護士長對美軍俘虜屍體的冷酷無情,想:「這個女人真是硬得像塊石頭,從她身上嗅不到一絲絲的人味!」當上田聽到參與其事的軍人們齊聲合唱,把酒言歡,或許正生吃著俘虜的肝臟,她本能地感到厭惡。以上不難看出,遠藤周作刻意讓登場人物不斷地反省、發現自己純潔、無垢、良知、悲憫的一面,成為宗教人道精神的見證人。

(四)認識深層的自我

姑且不論懺悔與贖罪在天主教或基督教的功能與主要目的為何,儘管遠藤周作童年時期之受洗入教,並非出於自願,但他在作品中,諸如《海與毒藥》之類,不斷地以「罪」作為主題,無非是要告訴日本人,意識到「罪」的存在,也是幫助自己認識真實自我的方法之一。再者,遠藤周作除提出意識到罪的重要性之外,也希望讀者不要因為認識到罪的存在,反而產生恐懼與排斥的心理;因為上帝絕對的愛與慈悲,終將寬容這一切。既然「罪」不再是件可怕的事情,社會大眾就可以試著面對真實的自己,認識深層的自我;在了解自己的黑暗面之後,透過疏導,避免對自己或別人造成傷害。「罪/反省」的對立,形成耐人尋味的象徵意義,或許,這正是遠藤周作創作《海與毒藥》的價值所在吧!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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