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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除心中的刺──談三浦綾子《青棘》
2015/05/07 18:24:02瀏覽1428|回應0|推薦37

(一)通過歲月的試煉

一九六五年「朝日新聞」千萬元徵文獲獎之作《冰點》,作者三浦綾子(1922-1999,みうら あやこ,Miura Ayako)以北海道的冰天雪地為背景,敘述一個深探人類原罪的悲劇,不但風靡全日本,成為當年熱門話題,還改編拍攝電視連續劇,造成極大轟動,臺灣報紙亦競相連載此書,趕上此一熱潮,是以三浦綾子在臺灣擁有頗高的知名度。

綜觀三浦綾子作品,由於作者是虔誠基督徒,其小說多以原罪、苦難、犧牲、寬恕為主題,蘊涵崇高的人道精神與宗教情懷,在宗教文學不發達的日本文壇,跟小說也充滿宗教色彩的同期作家遠藤周作(1923-1996)一樣,堪稱別具特色。

《青棘》則是三浦綾子一九八二年的傑作,對於「罪意識」有著多面向的探討,並且對戰爭深入反省與批判,其意義結構令人省思,使得這部作品通過歲月的試煉,散發迷人的光采。

(二)戰爭改變人生

《青棘》以北海道旭川北斗醫科大學歷教授「邦越康郎」一家為核心,戰爭期間,康郎投筆從戎,當時年甫二十的妻子「緋紗子」竟於大戰結束前夕遭水雷炸死,這段婚姻只有短短四個月。後來康郎經由相親,與樂觀的「富久江」結婚,育有一子一女。兒子「寬」為商社職員,開朗、英俊、工作認真,稍有孩子氣。「寬」的新婚妻子「夕起子」甜美嫻雅,氣質、聲音很像緋紗子,康郎因此對夕起子十分關懷,有著難以言宣的微妙情愫;夕起子對康郎亦體貼、敬愛。女兒「奈莎」比「寬」小一歲,卻年長夕起子一歲,外向、任性,唸大學時懷了學長的孩子,不肯墮胎,乃輟學跟大學學長佐山兼介結婚,生下「加菜子」,不願待在家中,於壽險公司擔任外務員,經常把加菜子送回娘家,請母親和大嫂幫忙照顧。佐山兼介是高中教師,平時默默忍受著奈莎的粗魯和壞脾氣,康郎也對女兒熬夜打牌的生活態度不以為然。

接著,奈莎不幸子宮外孕開刀,丈夫不在身邊,負責聯繫的夕起子無意間發現兼介有了外遇,不免憂心赴韓團體旅行的「寬」,無法拒絕買春的誘惑。外遇之事曝光,兼介、奈莎乃至寬,都覺得這不算什麼嚴重錯誤,家人、夫妻間的「信任」關係乃岌岌可危。兼介外遇事件繼續擴大,外遇對象「滿須美」懷孕,不願墮胎,反而要求兼介與奈莎離婚。原本就未真心愛著兼介的奈莎,為了年幼的加菜子,在眾人勸說下,勉為其難,維持著婚姻,偕女搬回娘家同住。後來,兼介欲結束這段破壞婚姻的感情,被迫拿掉孩子的「滿須美」因而生恨,轉向奈莎母女報復,奈莎為此摔傷骨折住院。出了院,奈莎仍不肯原諒丈夫,然從女兒的童言童語中,發現自己做為人妻的傲慢而有所反省,向家人表示,打算尋求信仰,希能藉此改善與兼介的夫妻關係;此外,對未來有著不安全感的夕起子終於懷孕了,心中充滿即將身為人母的喜悅。

邦越康郎一家的風波告一段落,生活總算恢復了平靜。又,康郎、夕起子等陪同中國張教授,探訪東川村「中國人殉難慰靈碑」,教授因其正值少年的胞弟當年慘死於此地而嗚咽不已,對於戰爭時期日本虐待中國工人致死之罪行,康郎心痛如絞,深感慚愧,向張教授鄭重致歉;夕起子亦由此想到人類生命的重要,以及不能抱著自私的念頭生活下去。

(三)罪意識的反省

關於「罪」,據研究指出,日本人通常有下列看法:一、對於西方世界的罪意識懷有恐懼感;二、日本人重視的是恥,而不是罪;三、不認為罪是存在的。貝涅底克(Ruth Benedict)於《菊花與劍》亦曰:「日本人有羞恥的意識,卻沒有罪惡的意識。」既然沒有罪惡意識,自然就沒有自罪惡中尋求救贖的宗教需求。

天主教或基督教徒認為,人是容易犯罪的個體,所以必須時常藉由懺悔與告解,祈求主來寬恕自己的罪,讓自己獲得恩寵與得救。是以「罪意識」的有無,與自己死後的世界有著很大的關聯性。但是對日本人來說,「罪意識」似乎沒有那麼明顯的存在;與其說不明顯,或許說不存在也毫不為過,綜觀之,日本講「罪與寬恕」的宗教文學,並不發達。而三浦綾子是虔誠的基督徒,她於演講〈生命中不可缺少的是什麼?〉說:「讀《聖經》的時候,有一段基督被釘十字架的敘述。我是在成為基督徒後,才知道基督被釘十字架的原因。而那個時候的我已經是個基督徒了,以為自己對『罪』也有所瞭解。其實,真正該被釘十字架的是我們這些罪人,神卻可憐我們,才願意讓自己的獨生子耶穌基督代替我們上了十字架。就這樣,將我們從終其一生所犯的罪、與生俱來的原罪……等所有罪惡中完整地拯救出來。」另於《有道》提到,「對於人類來說,還有沒有像『對罪沒有意識』這麼可怕的事?殺了人卻滿不在乎,當小偷卻絲毫不受到良心的責備。同樣的,我們也會傷了別人的心卻絲毫不痛心。」換言之,對罪沒有意識,豈不就是最大的罪?三浦綾子在《冰點》指出,以自我為中心就是罪的根源,人類彼此之間的關係如此密切,如此牽扯,然而卻又彼此傷害,真是很恐怖。三浦綾子的作品,對於「罪意識」的探討相當深刻,是小說重要的主題結構,《青棘》亦然,作者透過人物的塑造,呈現其罪意識及罪行,並自我反省,引人深思。

論「罪」,邦越家的女婿佐山兼介外遇,雖不至於拋妻棄女,然其罪行最重,乃無庸置疑,只是他不以為意的想法,令岳父康郎驚訝到極點,兼介厚顏無恥地告訴康郎:「拿我這種年齡的人來說,如果沒有太太以外的女人玩那麼一兩次,簡直不算男人。男人終生守著太太,反而令人覺得不對勁。這種情形,奈莎在和我結婚時就已經知道了。總之,希望奈莎從這次受傷而發現自己這樣吵吵鬧鬧的愚蠢。」即連「受害者」奈莎起初也認為男人在外拈花惹草沒什麼大不了,跟哥哥寬說:「世界上哪有可以放心的男人?瞞著太太和別人接吻的才是男人。」寬認同妹妹的想法,覺得妻子夕起子大驚小怪:「反正男人不是那麼複雜的動物,太太就是太太,是最重要的人。但也想試試別的女人,只是這樣而已。」又説:「我終生不會做這種事。不過,萬一發生那麼一兩次,也和愛情無關。那是生理上的事,對於男人,和小便差不多罷了。」如此大男人的想法,給予純潔的夕起子莫大打擊,畢竟「對罪並不覺得是罪」,豈非真正的罪?

又,兼介的外遇對象,才二十歲的滿須美,介入他人婚姻,成為第三者,搶了人家的丈夫,還懷了孩子,竟然主動找上邦越家,明白告訴富久江:「愛是最崇高的,只要相愛,什麼事都可以做。」進而要求奈莎與丈夫離婚。後來,兼介切斷感情,回歸家庭,滿須美被迫墮胎,既妒又恨,憤而欲加害無辜的加菜子,既外遇、墮胎又傷人,可謂罪上加罪。滿須美行為可恥,唯被迫墮胎,奈莎深表同情。事實上,奈莎認為孩子沒有罪過,所以婚前懷孕時,決定把孩子生下來,只好下嫁並非自己真愛的男人,婚後對待丈夫不體貼,完全忽視丈夫之長期忍受她的任性,等到得知丈夫外遇且對象懷孕,不斷地騷擾生活,她忍無可忍,基於自私的理由而提出離婚,哥哥寬則告訴她:「妳和兼介也許是兩個獨立的人,但加菜子是兼介的血脈,不是只有妳和加菜子有血緣關係。妳不滿意兼介,他卻是加菜子的親生父親。這件事根本不再妳的腦中,所以這是妳的自負。」這才打消了奈莎想要離婚的念頭。

(四)翁媳間的特殊情愫

表面上看來,兼介、奈莎、滿須美都有罪,實則康郎和夕起子也難以完全「脫罪」。

邦越康郎人緣佳,是備受師生推崇愛戴、社會尊敬的大學歷教授,歷經第二次世界大戰,反對戰爭,充滿人道精神,也勇於向戰爭受害者認錯,不過,日本戰敗投降後,他回學校完成學業,相親再婚,對於戰爭結束前夕不幸被炸死的前妻緋紗子念念不忘,即使現在的妻子富久江樂觀隨和,讓康郎日子過得輕鬆自在,確實是好伴侶、理想的學者太太,不過,康郎依然會這麼想,假使緋紗子和富久江同時出現,一定毫不猶豫地選擇緋紗子而不會喜歡富久江。如果緋紗子沒有死,她一定是康郎終生所戀慕的妻子。如此對富久江並不公平,這不也是一種罪嗎?

尤其,媳婦夕起子聲音、氣質與前妻緋紗子相似,康郎每每產生甜美的錯覺,加上與夕起子談得來,心靈契合,康郎深深感到自己和夕起子有一種共同的感情。颱風夜,奈莎住院,富久江前去照料,寬亦不在,剩康郎和夕起子留在家,幸好孫女加菜子避免了兩人單獨相處的不自在。停電時,翁媳二人索性不點燃蠟燭,在黑暗中交談,康郎由是享受著聆聽夕起子聲音的快樂,即使接了火柴後,夕起子依然沒有說話,康郎也默默不語,其間有著沉悶的靜默,這沉默的甘美,使康郎想起年輕時和緋紗子在札幌黑暗的街頭散步,這種手也不牽、肩頭也不碰觸,慢慢走動的靜默,最沉悶,但最快樂,無疑就是戀愛的感覺。在康郎胸中,夕起子和緋紗子合而為一,這是因為現在還愛著緋紗子,或是被聲音酷似緋紗子的夕起子所吸引了?這不應有的綺思,令他為之茫然。儘管康郎對於自己可能被夕起子所吸引而提高警覺,唯這種不倫的罪惡感,使康郎好像被責備一般,不禁想向夕起子道歉。所以,他在責怪女婿兼介對女兒不忠時,不免覺得自己有罪而心虛不已。

純樸、美麗、討人喜歡的夕起子,重視家庭倫理,頗具道德意識,對兼介的外遇感到厭惡。丈夫寬有其長處,到韓國旅行,沒有「隨波逐流」地去買春,背叛他們的婚姻,可是夕起子一再懷疑丈夫,缺乏信任,這不也是一種罪嗎?嫁到邦越家,有一大因素為寬是她從少女時代就景仰的康郎教授之子。丈夫寬,健康、開朗,有些孩子氣,夕起子覺得寬不容易勝過父親,只要在康郎身旁,康郎獨特的氣質和成熟穩重,使她感到一份安寧,這是從丈夫寬那裏得不到的安寧。夕起子憧憬著康郎,從遠遠的地方喜歡,即使在身邊,也是遠遠的喜歡。她這種感情和對寬的愛情不同,應該稱為敬愛。不過,她想,如果康郎是同性前輩,同樣是敬愛,也將是更透明、更爽朗的感情吧。夕起子胸中瀰漫著某種甘美的感覺,那是不願意寬和康郎知道的特殊情愫。

懷孕之後,夕起子忽然躊躇了起來,想:「我是不是也盼望孩子像寬?如果盼望就能達到,那我更盼望孩子像寬的父親康郎。寬所具備的和康郎不同,夕起子喜歡康郎那沉靜、堅定,但又蘊藏著激烈的性格。她臉上泛起紅暈,因為女人向來都希望生自己所愛的人的孩子,她毫不猶豫地願意為寬生孩子。但要是可能,更希望生康郎的孩子,這一點她現在才清楚地發現,於是感到狼狽不堪。在這樣的尋思中,讓她的心靈得到滿足的不是寬而是康郎,寬無法充滿的隙縫,康郎把它彌補了。以上的精神外遇,對丈夫寬顯不公平,這不也是一種「罪」嗎?最後,夕起子站在旭川的「中國人殉難慰靈碑」前面,想到人類生命之重要時,她才醒悟,不能抱著自私的念頭成為孩子的母親,發現對丈夫的父親──公公──的想法,非得更光明、清亮不可,將來非得向丈夫的父親道歉不可。

(五)戰爭的批判

至於最大的「罪」,莫過於戰爭了,《青棘》對於戰爭的批判,可謂不遺餘力。《青棘》敘事結構的兩大主軸,一為邦越家女婿的外遇事件,一為康郎既是二戰過來人又身為歷教授,其對於戰爭的反省與批判。

戰爭是邦越康郎心中的最痛,一九四四年,在軍國主義愛國宣傳洗腦下,滿腔熱情地離開北海道大學,志願加入海軍,一心要為國捐軀,出征前,冥冥之中,延後一班船出航,結果前班船在即將抵達塞班島時,遭美軍擊沉,船上的人全部罹難,頂替他位置的朋友就這樣死了,康郎撿回一命,對於生死一線間深感畏懼。隔年,女友緋紗子從札幌南下,到廣島附近的江田島投奔康郎,在物資極端缺乏下結為夫妻,戰爭結束前夕,緋紗子懷有身孕,為了胎教,渴望看到美麗的事物,乘船要去看螢火蟲,不幸船隻碰到水雷而身亡,至於緋紗子懷有身孕一事,直到三十年後,康郎才從江田島時期的鄰居松村秋子口中得知,怎不痛徹心肺!秋子和康郎對緋紗子的記憶裏,有一句相同的話,這句話是從目睹軍艦榛名號沉沒後,緋紗子就反覆說的一句話:「是誰允許發動戰爭的?人類有權允許戰爭嗎?」這是多麼沉痛的控訴。而做為一個歷史學者,他更想到世界各國的犧牲者們,不論是哪一國人,似乎都不知道真正該戰鬥的對象是誰?對一般老百姓來說,並沒有戰鬥的對象。康郎認為,戰爭只是部分權力者貪得無厭的慾望所引起。回顧從前,康郎發現當時的年輕人,包括他在內,一心一意為保衛日本而奔赴戰場,沒有絲毫私心,咸認「為國捐軀」乃生命意義之所在,然做夢也想不到,那只是少數財閥、軍閥的野心所發動的戰爭。康郎認為,這是與「以女人為目的」的旅行團而踐踏他國無異,都是醜惡殘酷的戰爭,豈不諷刺!

在原爆紀念演講會上,原爆生還者「住吉敏子」控訴道:「為什麼只有當時在廣島的人必須接受這種痛苦?活活被燒死、眼睛凸出而死,為原子病而受折磨,抱著拋棄親人的罪惡感……為什麼只有我們非遭受這種痛苦不可?人生不回頭,我們為什麼非度過這樣的人生不可?這是我的錯嗎?住在廣島和長崎的人比別人更罪惡嗎?」在戰爭中被視為思想犯而遭到監禁的「五十田久一」,他的感想是,戰爭忽視人權、忽視人格、踐踏國民的意見,是可怕的國家權力的一種姿態,國家權力擁有軍隊,得以發動戰爭。對於主張把為國犧牲的人尊奉為神,由國家祭祀的這些激進份子,康郎引用日本陣亡學生的手記,不客氣地提出批判:「儘管死後祭祀為神,生前卻視如奴隸,視如牛馬,每天每日受到威脅、拳打、腳踢。這是他們生前的實況,他們都是聽說死後將在靖國神社受到祭祀而入伍的,如今他們在地下一定覺得受騙了吧?我不能不覺得他們正悲痛吶喊:夠了,不要把我們當做神祭祀!」

此外,兒子寬、女兒奈莎受康郎影響,也都有反戰意識,深具同情心的媳婦夕起子同樣反對戰爭。寬自韓國旅行回來,談到日本對外發動戰爭,夕起子說:「我很認真地在思想愛國是什麼?我希望自己的國家即使窮一點也不要緊。但卻是可以對孩子說:這就是日本人,就是日本國!我希望自己的國家是不侵略他國,不奪取別人生命的國家。我的想法可笑嗎?」寬回答:「不可笑,但政客們聽了,一定會笑。政客們都是這樣,我懷疑他們會真正為和平而努力。」又批判道:「有人因為殺人而得意哩,他們獲得了勳章。也有人想到如果再發生戰爭,還要殺人。當然也有人覺得慚愧吧?反正有罪惡意識的人寥寥無幾。」以及:「個人殺死一個就是罪大惡極的人,軍人殺害幾萬人是立大功。人類的社會就是這樣不合理。」換言之,並不是只要大家都做,心裏就沒有愧疚感。奈莎約夕起子外出,說到墮胎之事,奈莎說:「不管誰說什麼,我都要生。我這個人雖然任性,但殺害人命的事,絕對不幹。任何原因都不能使我墮胎殺人。這個世界,我最討厭的一件事就是戰爭。只有這一點我像父親,因為從小我就被這樣教誨。」

書中,東川村「中國人殉難慰靈碑」更是戰爭的具體反省。面對戰爭之罪,康郎認為,非得坦白認錯不可,所以他帶教授去看「中國人殉難慰靈碑」,並向張教授表達歉意。第二次世界大戰時,隨着戰火擴大,日本男人多被送到戰場,國內勞力不足,於是東條內閣決定將中國人勞動者移至日本內地,除訓練俘虜外,尚要擴大「徵募」,此實與「強迫擄人」無異。一九四四年,三三八位中國人勞動者被帶到東川村,當江卸發電所蓄水池的建設苦工,在短短時日內殉難者多達八十八名,亦即死亡人數四分之一強,這數字透露了「虐待」和「私刑」,是項工程在八號粗的鐵絲毆打下進行,食物極端缺乏,衣服極端單薄,挖掘河床的人,全身浸在水中發抖。天候嚴寒,卻不發放手套,腳下穿著草鞋,這是難以維持生命的慘況,此外,也有工人遭私刑致死的紀錄。

戰後二十餘年,當地政府為向中國人謝罪,為殉難者之靈祈冥福,以及避免重蹈覆轍,阻止軍國主義復活,發誓中日友好,不再發生戰爭,確立兩國人民永遠的友誼與和平,乃興建「中國人殉難慰靈碑」。康郎的大學知友高原教授慚愧道:「當時的日本人可能沒有人同情敵國人的死。那場戰爭把人非人化了。」康郎告訴夕起子:「人絕不是為殺人而生,也不是為被殺而生,是像妳這樣,為和睦相處而出生。」夕起子嚴肅地回答:「我覺得我腹中的胎兒好像也了解了,將來孩子生下來以後,有一天我一定會告訴他,人為什麼出生?從他還小的時候,我就要帶他到殉難碑前面,告訴他絕不能戰爭。」

無論如何,往者已矣,誠如夕起子所言:「既然人人都不能避免犯錯,那就應該彼此寬恕,互相原諒。」康郎回應:「對,應該這樣……只是原諒可不是容易做到的事,也許比建設一棟大樓還難。」顯然,虔信基督教的三浦綾子透過康郎和夕起子翁媳之間的對話,傳達了偉大的人道精神與情懷。

(六)結尾呼應全篇主題

《青棘》深刻探討「罪意識」,經由人物塑造,三浦綾子告訴讀者,人人都會犯罪,有些是表面看得見的,有些內心的罪則是看不見的,女婿兼介外遇事件爆發後,康郎告訴妻子富久江:「每一個人都有不良的存心,就算沒有表面化,也含著刺活著。」女兒奈莎承認父親所言,說:「當然我也有刺,全身荊棘。不過,我對兼介已經厭倦了,連看他的臉都不願意。」小說最後,夕起子的食指纏著繃帶,那是在殉難碑旁邊的草叢被荊棘刺傷的,康郎問她手指是否還痛?夕起子意味深長地回答:「有點痛,因為長了膿。不過,只是植物的刺而已,不能和人類心中的刺相比……」這是相當高明的結尾,不但巧妙的點出書名,也呼應了通篇的主題,人人都應拔除心中的刺。

除了「罪意識」之探討,以及對於戰爭的反省與批判,《青棘》裡邦越康郎與夕起子翁媳間「疼惜」、「敬愛」的曖昧關係,欲言又止,一切盡在不言中,描寫細膩而又扣人心弦。以邦越一家到山上滑雪為例,三浦綾子寫道:「回程由寬護衛富久江滑下來,留下康郎和夕起子。他們兩人站在山腹,只有風聲,四週靜得好像要被吸入地心一樣,彷彿世界上只有夕起子和康郎的親近氣氛包圍著他們。回頭一看,鋼纜下面出現幾個滑雪的人,但他們站立的一角沒有人影。康郎湧起甜蜜而又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如此妙筆,充分展現作者的藝術水準,媲美川端康成《山之音》信吾和菊子翁媳間互動關係的感性與迷人,揭開中老年人不為人知的、內心隱密的一面,令人印象難忘。

《青棘》跟三浦綾子其他小說一樣,充滿崇高的人道精神與宗教情懷,不過,有些人物直接談理,難免予人說教之感。小說的故事結構,採雙螺旋技巧,先是敘述女婿兼介外遇事件,逐漸轉為對於戰爭的反省與批判,最後則以「中國人殉難慰靈碑」的種種作結,似乎有一種為批判而批判的意味,整體而言,敘事結構尚缺少緊密的統合性。再者,小說中幾乎沒有談及宗教,僅僅提到加菜子在幼稚園禱告「爸爸和媽媽不要吵架」,以及夕起子認為神是存在的,但後來原本不相信神明存在的奈莎,卻從女兒與鄰居小勇扮夫妻的遊戲中,醒悟到自己在妻子角色上的傲慢,內心湧起「被加菜子判罪」的感覺,於是決定尋求信仰,認為對人真正重要的,可能是那眼睛看不見的父──神。由於先前的鋪陳明顯不足,這樣的「轉折」便讓人覺得突兀了。然瑕不掩瑜,《青棘》思路明晰,情節動人,無論在主題內容或藝術表現上,無疑都是值得欣賞的水準之作。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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