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拜讀完龍應台的"大江大海1949",心情當然是萬分沉重!
龍應台在接受方念華專訪時曾提到,書中寫到台籍軍夫那段最令她感觸深刻!身為台灣人,在面對那場戰爭時所受到的不平待遇,那種痛絕不少於1949年渡海來台的200萬外省人。
60多年來,那些傷疤沒有人去觸及或關心,兩岸政府甚至日本當局沒有一句道歉!
幾年前,我也曾試著寫過一段家族史,大部分是家父口述、聽爺爺提起,以及長輩們共同的記憶!
爺爺於民國前九年出生在南投草屯,十幾歲時離家參與抗日活動,曾因躲避日本兵的追捕,藏身於金瓜石一位周小姐的閨房中;被迫入贅後生下一女一子,當時並未辦理正式戶口。幾年後爺爺與昔日同志再度聯繫上,匆匆離家出走投入特務工作,成為戴笠手下!
爺爺有位紅粉知己,18歲得肺炎過世,臨終前將爺爺託付給她的閨中密友(我的奶奶);約定兩人婚後所生的長男(家父)要過繼給她。
奶奶是家中獨生女,外曾祖父任職於日據時代的公賣局,堅決反對這門婚事。奶奶與爺爺在生下家父、二叔、大姑及二姑後舉家遷往東北大連及瀋陽,住在張學良所管轄的鐵西區。
爺爺真正的身份是東北地下工作隊隊長,平時偽裝成日本商社負責人,供應日軍台灣出口的香蕉、包辦日本士兵軍服,藉此掌握日軍的兵力與人員調動情資,當時只有擔任台灣同鄉會會長的吳三連知道爺爺真正的身份。抗戰勝利後,旅居東北的台灣人衝進我家要抓漢奸,吳三連坐在我家大廳阻止暴動!
蘇聯兵進城後,爺爺行蹤不定,家中兒女六人幾乎斷糧。冰天雪地的夜晚,爸爸要去街頭賣香煙貼補家用;奶奶把後院租給蘇聯飛官,爸爸替他們刷馬以換取罐頭及麵粉。蘇聯軍官向家父表示可以推薦他進入莫斯科空軍幼校,年幼的家父天真地說將來可以不再挨餓,奶奶氣得打了爸爸一巴掌,亂世中有多少不能說的秘密!
八路進城後戰事不斷,奶奶一個千金小姐帶著一群孩子,每天躲空襲、拿榻榻米擋槍彈掃射!八路天天到附近埋伏,奶奶下雪天曬尿布示警,讓爺爺遠遠就能看見不要冒險回家!八路等不到爺爺把奶奶吊起來鞭打,用淋濕的橡皮管抽,逼問爺爺的下落。家父一生痛恨共產黨,原因在此!
1948年,奶奶帶著六個孩子搭上沒有車頂的火車南下,奶奶告訴爸爸,如果半途有人把娘抓走,一定要假裝不認識才能活命!這一路血淚交織,奶奶沒被抓走,爸爸卻與家人失散了!火車開到斷橋不通,奶奶要爸爸下車找水給背上的三叔喝,他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出聲了! 就在爸爸下車後不久,橋通了、火車開動了,奶奶也崩潰了!
13歲的爸爸與一群難民被八路趕到集中營,半夜親眼看到許多老師、校長被活埋,爸爸連夜挖鐵絲網逃出集中營!老天保佑!爸爸在國軍部隊遇到爺爺派來接他們的傳令兵炳堂叔公,爸爸在上海與奶奶重逢,母子相逢恍如隔世!
1949年,奶奶帶著一群面黃肌瘦的孩子搭船回到基隆,據家父描述,第一次見到他的外公就吃了三大碗公的白飯。從此外公每天從公賣局用便當盒裝一大盒酒拿回家私賣,為了養活一屋子從大陸逃難回來的外孫!
剛回到台灣時的爸爸不會講台語,常被本省小孩當成日本小孩追著打,直到奶奶告訴他真正的身世,他才知道原來自己是台灣人。其實日語才是他的母語,他的國語有濃濃的山東腔,經常被誤以為是外省人。
爺爺的工作一直是個謎,有人說是軍統局、保密局、情報局或是調查局前身等等。據說當時有南北二站,爺爺擔任北站副站長,站長是個外省人。由於爺爺是本省籍,救了很多當時被誤控為匪諜的台灣人,後來警備總部的人員也大多是他的舊屬。
有一天部下來報:外面有人自稱來找爸爸,原來是當年失散在金瓜石的兒子。戰亂人生、父子重逢、淚眼相對!這位從母姓的伯父後來在省黨部任職,現居台中。
爺爺從情治單位退下後曾當選台北市第一、二屆省轄市議會議員,還擔任過三輪車公會理事長;本省三輪車夫和外省板車夫互搶地盤,本省流氓和外省幫派廝殺,爺爺每天在大稻埕調解糾紛。黃啟瑞當市長時,爺爺在台北市政府擔任家畜市場管理處處長,每天帶槍抓私宰;油水很肥的職位沒有污下一分一毫留給子孫。
奶奶在廈門街辦了愛育幼稚園,四十出頭就因病去世。醫生說是多重器官衰竭,應該是當年被八路拷打時落下的病根!
母親是幼稚園的老師,她的堂哥是二二八受難者;提親時娘家有人反對,因為爺爺是國民黨特務,爸爸是大陸來的阿山。
我家的大江大海並沒有在台灣停止,大姑、 三姑、 四姑 、五姑、三叔、四叔、及我們全家皆移居海外。家父直到現在,一直有國籍及情感上認同的問題,他有台灣人的血統,出生時是日本人,在滿洲國長大,講的是山東腔的國語。他這一輩子唱過日本國歌、解放軍進行曲、三民主義、菲律賓國歌、美國星條旗。他拒絕加入國民黨,因為政治是骯髒的;對爺爺心中有怨,因為爺爺愛國不顧家;家父一輩子都害怕戰爭,永遠在躲共產黨!
轉身看看,歷史的傷痕歷歷在目;我的人生因此轉彎,在我沒有選擇的1978年。誰來告訴我為什麼? 誰該對我離鄉背井的人生負責? 我何其有幸生長在60年代沒有戰火的台灣,又何其不幸在中美斷交時被迫離開台灣!
龍應台說她以身為「戰敗者」的下一代為榮,我也以身為爺爺的孫女為榮;他是我心目中永遠的英雄,自始至終從未失敗過。
1993年,爺爺在邁阿密走了,享壽91歲。他一生忠黨愛國、出生入死,對這個虧欠他的黨沒有一句怨言,至死都效忠中華民國。
如果他活到今天,可能也會有時空錯亂的傷感!原來調查局長會洩密、總統會貪污、中共不再是匪、失職的檢察總長可以賴著不走......子孫們千辛萬苦地移民海外,才發現原來我們早已都是美國人。
戰爭所造成的傷痛也許永遠無法撫平,屬於上一代的故事終將有蓋棺也難以論定的一天,活著的人要認真地活、勇敢地活,這是對前人最大的安慰!
對於兩岸的政府及政客,我依然不齒;對於國家的未來,我感到悲觀;因為事實告訴我,一切都每下愈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