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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客來茶當酒
2024/02/10 10:50:31瀏覽611|回應1|推薦5

“茶”字,源自於 “荼” (ㄊㄨˊ,tú)字。

茶與荼

荼的本義是一種苦菜。《詩經·邶風·谷風》:

“誰謂荼苦?其甘如薺。”

誰說荼菜味道苦澀難以下嚥?我吃著卻像薺菜一樣甜。荼菜再苦,苦不過怨婦思念之苦。


荼也指茅草、蘆葦一類植物開的小白花。《鄭風·出其東門》:

“出其闉闍(ㄧㄣㄉㄨ,yīn dū,城門),有女如荼。”

茅花盛開時,遠望一片白,如煙如霧,靚極美極。此處之荼,用來形容女子如花般一樣多。所幸,詩中男子愛情堅貞,城門外美女再多,心心念念唯一人。

常用詞語 “如火如荼”,意謂像火那樣紅、像荼那樣白,用來形容氣勢之旺盛、氣氛之熱烈。

《茶經》,世界第一部有關茶葉的專著。一般認為,陸羽在書中將 “荼”字減去一橫,而有了 “茶” 字。

陸羽:《六羨歌》

陸羽(公元733-804年)不僅創造了茶字,也改變了人們對茶這種植物的認識。從味道苦澀類似藥的荼,成了中唐以降、朝野上下喜愛飲用的茶。從陸羽視之如溝渠之間棄水的以茶為羮,即把蔥、姜、棗、橘皮、薄荷等放入與茶一起煮,發展成一套賞茶、鑒水、觀火、辨器、品茗的美學,可謂茶道之濫觴。飲茶,成了一種精神的享受,是藝術,也是一種生活的態度。陸羽曾作《六羨歌》,以明其志。

不羨黃金罍,不羨白玉杯。

不羨朝入省,不羨暮登台。

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

黃金壘、白玉杯,皆為盛酒容器,陸羽表明羨茶不羨酒。朝入省、暮登台,從政當官之意。朝廷曾授他太子文學、 太常寺太祝等職,陸羽只想雲遊山川林野之間。西江水、竟陵城,指的是陸羽的家鄉。千好萬好不如汲來西江水,新火試新茗,花滿渚,茶滿甌。

《六羨歌》也可說概括了茶的精神,和人們面對茶時該有的態度。返樸歸真,回歸自然。

後人盛讚陸羽將飲茶提昇至美學意境,注入儒釋道思想,開創了中國的茶文化,是為茶聖。唐朝飲茶風氣之盛,逐漸形成宮廷、寺院、文人、平民四大茶道。日本多次遣使來中國,帶回了茶藝與茶樹,也帶回了品茗的境界和茶道。

三篇陸羽經,七度盧仝碗

民國初年,北平(今北京)人氣茶樓今雨軒的楹柱上,貼了這樣一付楹聯。《茶經》分上、中、下三篇,世人一說《茶經》,立刻聯想到陸羽,是謂三篇陸羽經。盧仝(ㄊㄨㄥˊtóng)晚於陸羽,但時代相近,有茶仙之稱。所作《七碗茶歌》古今傳誦,飄洋過海到東瀛,最後發展為和、敬、清、寂的日本茶道。相傳對日抗戰期間,日本人一路燒殺搶掠,殘害村民。當進入盧仝故里時,見了立於村頭的 “盧仝故里” 石碑,立即整肅軍服、軍帽,走到碑前停下,鞠躬而去。一首詩、七碗茶,千年因緣,免去了一場殺戮。

日高五丈睡正濃,軍將打門驚周公。

口云諫議送書信,白絹斜封三道印。

開緘宛見諫議面,手閱月團三百片。

……

柴門反關無俗客,紗帽籠頭自煎吃。

碧雲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面。

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

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

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蓬萊山,在何處?

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

盧仝自號玉川子,詩風浪漫、奇詭險怪,人稱 “盧仝體”,頗受當時文壇大佬韓愈賞識。破屋數間,圖書滿架,安貧愛讀書,不願仕進。好茶成癖,對茶、對泉水都很有心得。

這一天,春江水暖,東風吹柳日初長。陽光悄悄地爬進了窗櫺,屋子裡的盧仝濃睡酣酣。睡夢中,快馬疾鞭,馬蹄聲的的,近盧仝草屋時,軍將勒住了馬。一翻身,砰!砰!砰!敲門聲勁道十足。居然是諫議孟簡,遣軍將送來茶餅三百片。盧仝喜出望外,一邊感念故人情,一邊猶恐在夢中。送走了軍將,盧仝喜滋滋地將柴扉一關,俗客俗事全擋在了門外。一個紅泥小火爐,一口漆黑小陶釜,悠哉悠哉,自得於烘茶、碾茶、煎茶的無人之境。

小陶釜湯聲初沸,灑一點細細的鹽,水紋輕輕如松風。湯聲二沸放茶沫,茶色碧綠緩悠悠,恰似晴空舒白雲。湯聲三沸看茶花,輕輕白白又細細,釜中浮光,碗上光華。一碗喝下去,喉舌生津,滿口甜潤。兩碗飲罷,一掃胸臆孤愁煩悶。喝下三碗,搜得腹中詩書五千卷,文思敏捷,洋洋灑灑。至第四碗,微微發輕汗,多少不平事,全拋到九霄雲外。飲罷五碗,渾身肌骨神清氣爽。品嚐六碗,精神昇華如神仙,可與仙靈相對話。七碗喝完,腋下習習生風,飄飄然如羽化登仙。我欲乘風歸去,蓬萊山、在何方?

盧仝(約公元795-835年)未能飛到蓬萊山,甘露之變(公元835年)時飛來橫禍,無端捲入而遭殺害。唐文宗密謀除掉宦官,事機敗露反遭挾持,數以百計官員命喪宦官之手,是為甘露之變。


元稹:《一字至七字詩 · 茶》

茶。

香葉,嫩芽。

慕詩客,愛僧家。

碾雕白玉,羅織紅紗。

銚(ㄉㄧㄠˋ,diào )煎黃蕊色,碗轉麴塵花。

夜後邀陪明月,晨前獨對朝霞。

洗盡古今人不倦,將知醉後豈堪誇。

一字至七字詩,又稱寶塔詩。嚴格講究形式、格律,創作難度極大。浩瀚唐詩中,如鳳毛麟角。長亭餞別,風和日暖,這首詩是白居易從杭州返回洛陽述職時,元稹所作。說的是茶,映照的是君子之德,褒茶、也褒白居易。

嫩芽碧綠,茶中極品,清新芬芳,一如初心。高雅詩客,脫俗僧家,無不由衷愛慕心喜。讚賞了茶餅,接下來碾茶、分茶、煎茶。清貴白玉雕成的碾,高雅紅紗製的茶篩,在銚中煎成黃蕊色。白玉、紅紗、黃蕊,意像鮮明,色彩流麗。恰如白居易之德,冰清玉潔,溫如其玉。何時來一碗茶,邀清風明月作伴,獨對朝霞晨曦時。朝霞明月都入茶中,即冀望能一路相伴友人,也再次讚揚了白居易品性之高潔。喝一碗茶,洗盡朝朝夕夕、古人今人的倦意、醉意、不如意。醒酒、淨心,紅塵濁世來碗茶,眾人皆醉我獨醒!

元稹(公元779-831年)與白居易(公元772-846年)緣深交深,兩人同科及第,結為終生詩友,世稱 “元白”。唐憲宗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白居易因得罪權貴,左遷江州司馬。名篇《琵琶行》末句,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溼”,即任內之作。好友貶至蠻瘴之地,元稹病中悽惶憂懼,寫下了《聞樂天授江州司馬》,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

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元稹離世後,白居易思念故人,一首《夢微之》,令人聞之傷悲,

夜來攜手夢同遊,晨起盈巾淚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陽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阿衛韓郎相次去,夜臺茫昧得知不?

樂天、微之,分別是白居易、元稹的表字。阿衛、韓郎,則是元稹的小兒、女婿。此時白居易已近七旬,鬚髯蒼蒼,人間如寄。眼看著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不僅故人零落,小輩亦相繼辭世。朝霞明月再美,獨個兒喝著茶,獨個兒品嚐著亙古之荒涼!


宋朝:點茶、鬥茶、分茶

宋代捨棄了唐人將茶末與水放入釜中的煎煮法,改用點茶煮水不煮茶。溫盞後,將茶末倒入茶盞,再以燒開的水滴注,並以茶筅(ㄒㄧㄢˇ ,xiǎn)攪拌使茶水融合。

同時將唐朝的 “茗戰” 發揚光大為鬥茶。上至官家,下至士大夫,皆好此道,是有錢有閒人的一種雅玩。每年清明節期間新茶出,最適合參鬥。一邊鬥茶一邊行茶令,所舉故事及吟詩作賦皆與茶有關,添風雅、增樂趣。

鬥茶時雙方各取茶末杯盞,以點茶之法沖泡。先將一點茶末灑在杯底,注入少許沸水、均勻攪動,使茶成膏糊狀,是為調膏。然後繼續注入沸水,稱為點湯。點湯的同時,要用茶筅適度擊打、拂動,讓茶湯泛起泡沫,是為湯花。注水一定要均匀,收尾俐落,否則湯花會不匀。

評判時以湯色、湯花和茶味辨優劣。湯色,茶水的顏色。純白為極品,其次為青白、灰白、黃白,泛紅為下。純白表明茶質鮮嫩,蒸茶時火候恰到好處。偏青色則蒸時火候不足,泛灰色是火候太老。泛黃表明採制不及時,泛紅則是烘焙時火候過頭。

湯花色澤以鮮白為上。宋代主要飲用團餅茶,得先將茶餅烤炙碾細。如果茶末研碾細膩,點湯、擊拂恰到好處,湯花就匀細,可以緊咬盞沿、久聚不散,稱為 “咬盞”。反之,若湯花很快散開來,湯與盞相接地方就會露出水痕。水痕出現早者為負,晚者為勝。是以鬥茶勝負以 “水”來計算,輸一次為 “一水”,兩次為 “兩水”,依此類推。

鬥茶之餘,追求優雅精緻的宋人又發展出一種叫 “分茶” 的高超茶藝,時人謂之 “茶百戲”。出色的分茶高手能通過茶末與沸水的反應,在茶盞中沖出各種栩栩如生的圖案,禽獸、蟲魚、花草、疏星、淡月,猶如今日的咖啡拉花。據說,著名女詞人李清照和風雅皇帝宋徽宗,都是分茶高手。

李清照:物是人非事事休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這是清詞人納蘭性德(公元1655-1685年),懷念原配盧氏的悼亡之作。其中,賭書消得潑茶香,借用了李清照與趙明誠琴瑟合鳴的典故,典出李清照《金石錄後序》。夫婦倆都喜讀書藏書,閨中情趣也離不開書。易安居士(公元1084-1155年)博學強記,每每飯後二人一起烹茶,就用比賽方式決定飲茶先後。一人問某典故出自哪本書哪一卷第幾頁第幾行,答中就先喝。二人如燕爾新婚,嬴的人開懷大笑,輸的人故意搶茶,一嗔一爭一嬌一奪地,茶就潑翻了,滿室飄茶香。

趙明誠在家,歲月靜好,賭書潑茶之樂,更勝畫眉之趣。趙明誠遠遊,閨中少婦,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或東籬把酒,或獨碾著茶,把渴盼思念碾進去,譜成曲、煮成詩,啜出一句句千古絕唱。

春到長門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開勻。

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

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籠碾,兩種碾茶用具,在此作動詞用。

長門,長門宮。漢武帝陳皇后阿嬌因妒失寵,幽閉於此,成了冷宮代稱。這裡,借指閨閣冷清寂寞。但禁不住春風一吹,芳草萋萋,猛地躥到眼前來。江上梅花方吐艷,蓓蕾與花朵相間,梅枝與新蕊錯落,春意盎然。茶團鮮綠如碧雲,纖纖素手、籠之碾之,碾得細如末,似玉般晶瑩。小爐子噗噗響,一邊分著茶,一邊陶醉在拂曉時分,夢到夫君歸來的好夢。茶湯舉到唇邊,不輕易呷一口,好夢由來易醒,驚破一甌春水。

重重門戶,掩映著層層花影,躚躚曼妙。疏疏簾幕,篩進了淡淡月色,幽雅閒靜。美景如許,忍不住要嘆一聲,好黃昏!夫君遠遊,少婦憔悴損,不覺兩年三度辜負了萬紫千紅總是春。精神抖擻起來吧,春已歸來,今年一定要好好地愛春惜春。

春色與湯色相輝映,一碧如洗,亦如少婦的閒愁,洋溢著青春與詩意。春草、江梅、花影、淡月,李清照品的不止是一盞茶,更是勃勃生機與希望。好夢成真,趙明誠可能即將歸來。二人又可品茗煮酒,同醉詩文。易安居士此時,嬌俏、活潑、愛說閒愁。

隨著宋室南渡,翌年、趙明誠病逝,爾後李清照大病兩場。筋力衰微,韶華白頭,遑論賭書潑茶之樂,連分茶點茶都覺索然。

病起蕭蕭兩鬢華,臥看殘月上窗紗。豆蔻連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詩書閒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終日向人多醞藉,木犀花。

蕭蕭,頭髮花白稀疏。木犀花,桂花。

大病一場,好不容易能起床活動。對著鸞鏡一照,兩鬢稀疏、又添白髮。詞人未因此而自憐自哀,反而閒散地臥看一彎殘月,冉冉升起,靜靜地爬上了窗紗。開了的水嗞嗞響,豆蔻連梢一起煎,飄散著縷縷清香。如此甚好,不必強打精神碾茶分茶。

白日裡,能靠在枕上讀讀書吟吟詩,多麼平和閒適呀!偶然下了一場雨,門前景緻更迷人。木犀花有情,終日裡我看著她、她看著我,徐徐吐芬芳,溫雅又寛容。

李清照曾讚揚木犀花, “揉破黃金萬點輕,剪成碧玉葉層層。風度精神如彥輔,太鮮明。” 彥輔,西晉末年樂廣之表字,為人神姿朗澈,倜儻非常。時人譽為 “人之水鏡也,見之瑩然,若披雲霧而青天也。”  更難得的是能在世道多虞之際,做到 “清己中立,任誠保素。”  將桂花喻為彥輔,風骨一樣鮮明,隱隱道出詞人身處季世,所遵奉嚮往之準則。

此處,易安居士與木犀花相對看,間接點出了詞人的志氣與節操。花與人,俱清朗。

韶華一天一天流逝,宋室徧安局面漸成。顛沛流離之苦,身世家國之思,李清照倍感抑鬱孤單。眼看著秋天欲去未去,籬邊菊花依然盛開,內心只是一片淒涼。再無當年 “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捲西風,人比黃花瘦”的相思嬌俏。唯有借酒消愁,酒喝多了,來盞苦茶,濃釅得恰似胸中那抹化不去的苦。

寒日蕭蕭上鎖窗,梧桐應恨夜來霜。酒闌更喜團茶苦,夢斷偏宜瑞腦香。

秋已盡,日猶長,仲宣懷遠更淒涼。不如隨分尊前醉,莫負東籬菊蕊黃。


蕭蕭,蕭條、寂寞之意。

仲宣,王粲表字,漢末文學家,建安七子之一。自小頭角崢嶸,才名在外,文壇大佬蔡邕為他倒屣相迎。十七歲時,拒絕了朝廷的任命,跑到荊州依靠同鄉劉表。卻因 “貌寢體弱而通脫”,又矮又醜舉止又隨便,而遭冷落,抑鬱不得志十五年。其間名作《登樓賦》,寫去國懷鄉之思,懷才不遇之憂。

秋意蕭瑟,冷冷清清,陽光慘淡,慢慢升高,一點一點照在了雕花窗子上。梧桐樹,曾經鬱鬱蒼蒼,轉眼落葉凋零,怎能不恨夜裡寒霜來摧殘。酒,一杯一杯地喝,心中依然苦是苦、愁是愁。放下酒杯,喝幾盞茶,那又濃又苦的滋味呀,來得正是時候。好不容易朦朧入夢,未幾又從夢裡驚醒。好夢由來無覓處,唯有淡淡瑞腦清香,一陣陣襲來,伴我孤寂冷落。

秋天就要過去了,白天依然這麼長。思歸故土,煎熬漫漫,比諸王粲寫《登樓賦》時的壯志未酬,來得更淒涼。可一看窗外,菊花黃澄澄,哪管人世蒼不蒼涼?就這樣吧,與其終日悲愁難遣,不如學學陶淵明,隨遇而安。喝喝酒、賞賞花,莫辜負了東籬邊,開得正嬌艷的菊蕊黃。

一句 “不如隨分”,詞人故作達觀,愈顯淒清愁苦、無可奈何。

蘇東坡:一盞清茶,一生瀟灑

蘇軾十分嗜茶,睡前夢醒喝,調詩腹時喝,戰睡魔要喝。就連作夢,也夢見自己在品茶賦詩,旁有美人婉轉歌聲相伴。不僅愛茶、種過茶,也精烹茶、品茶。飲茶更是一種美學,最高境界需得“茶美、水美、壺美” 此三絕。 東坡居士一生幾起幾落,從峨眉之巔到嶺南之地,仕途坎坷。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寵辱不驚,蘇東坡一路走,一路詩文書畫,行行走走, “從來佳茗似佳人”,離不了茶。

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繰車,牛衣古柳賣黃瓜。

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

繰(ㄙㄠ,sāo)車:抽繭出絲的工具

牛衣:粗麻織成的衣服。

簌簌落下的棗花,嗡嗡響的繰車聲。柳樹下,風兒陣陣吹來,一身粗布衣裳的農夫,吆喝著叫賣黃瓜。

淡淡幾筆,有景有聲有色,栩栩傳神,點染出一幅初夏農村風光。棗花、牛衣、古柳、黃瓜,意像鮮明,清新樸實。

這是蘇軾(公元1037-1101年)43歲,任徐州(今江蘇)太守時所作。依當地風俗,遇大旱,地方官要向龍王爺求雨;下了雨,又要向龍王爺謝雨。此為蘇軾有一次去謝雨,途經農村之見聞,濃濃鄉野氣息,欣欣向榮。

太守行前喝了點酒,路漫漫其修遠,走了一村又一村,不覺昏昏欲睡。望望天空,豔陽高照,口乾舌躁,要能坐下來喝個茶,多好呀。咦,前面有戶人家,不妨去敲敲門、討碗茶。 “試問”二字來得親切自然,蘊含客氣地同人家商量之意,側寫了太守的謙和平易近人。東坡居士滿懷希望,卻又想著這會兒農家正忙,不知有沒有人在家。

敲門結果如何?有沒有喝到茶?詞中無一字交待,留給讀者自行想像,餘韻更是無窮。

茶,可以解渴,也可以聊解鄉愁。宋神宗熙寧七年(公元1074年)秋,蘇軾由杭州移守密州(今山東諸城)。次年,修葺城北舊台,並由其弟蘇轍題名 “超然”。翌年暮春,蘇東坡登超然台,但見一片春色煙雨,觸動鄉關之情。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後,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寒食:舊時清明前一天、一說二天,爲寒食節。

咨嗟:(ㄗ ㄐㄧㄝ,zī jiē),嘆息。

新火:唐宋習俗,清明前二日起,禁火三天。寒食過後,重新點火,稱爲新火。

新茶:清明前採摘的“雨前茶”。

春天還流連不去,和風細細,千條萬條柳枝隨風飄。登上超然台一眺望,半溝春水,滿城春花。煙雨漠漠如織,籠罩萬千人家。

寒食過後又清明,又到了掃墓時節,何時可以歸故里?酒醒了,更添傷感無奈,唯有低聲嘆息。罷了!罷了!休在老友面前說鄉愁,還是燃上新火煮新茶。抓一把詩情酒意,莫辜負了好年華。

故國之思,難掩惆悵。然,詞人豪放灑脫,新火新茶一番新,借著煮茶放下鄉愁。開頭“春未老”和 結句“趁年華”前後相呼應,鏗鏗鏘鏘,撞出了超然物外的豁達自在。

宋神宗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蘇軾因烏台詩案身陷囹圄130天。幸有多方搭救,包括王安石和太皇太后曹氏的極力勸諫,宋神宗心動。東坡居士九死一生,貶為黃州(今湖北省)團練副使。謫居四年多,元豐七年(公元1084年)遷汝州(今河南省)團練副使。途中,去江西探視了胞弟蘇轍,又到金陵與王安石酬唱累日。歲暮來到泗州(今安徽省),十二月二十四日與劉倩叔同遊南山。殘冬臘月,斜風細雨,一盤野蔬一盞茶,人間有味是清歡。

細雨斜風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雪沫乳花:形容點茶時上面浮的湯花泡沫,乳白色為佳。

蓼茸ㄌㄧㄠˇ ㄖㄨㄥˊ, liǎo róng蒿荀:蓼蒿等野菜的嫩芽。

春盤:舊俗,立春日食蘿蔔、春餅、生菜,曰春盤。

清晨,斜風細雨,瑟瑟微寒,詞人只見青山多嫵媚,郊遊雅興絲毫不減。走著走著,雨腳漸收,晌午時光,天氣終於放晴。陽光煦煦灑下來,雲霧淡淡,河灘疏柳,俱沐在柔媚金黃裡。眼前入淮清洛水,煙波浩渺,白浪滔滔。

一盞清茶,一盤新鮮翠綠的野蔬。咀之清淡,餘韻無窮。這野外的風景,野外的午餐,野外的心情,閒適而從容,正是人間好滋味。

淡煙疏柳,蓼茸蒿荀,色彩清麗、境界開闊。更不忘來了個午盞,下了個春盤,春來了的氣息和歡愉,栩栩而生。寫出了東坡清曠閒雅的審美意趣,也映照出詞人灑脫不覊的處世態度。

公元1100年,蘇軾人生倒數第二年,貶謫儋州(今海南島)。對此蠻荒之地,他曾言, “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爾,唯有一幸,無甚瘴也。”

海南島,可以說要什麼沒什麼。所幸,也無瘴癘之氣。

環境如此艱難,東坡依然昂揚樂觀。愛風雅、懂生活,煮茶、就得活火活水。

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大瓢貯月歸春甕,小杓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枯腸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

活水:流動的水。山水為上,江水為次,井水下。

活火:有焰的炭火。

長短更:指報更敲梆子的次數,少者為短,多者為長。

寂寂月夜,東坡居士想喝茶。好茶,得用活水猛火來煮。明月何皎皎,便提著木桶與水瓢到江邊汲水,只汲那釣魚石下的深江清水。水中一輪明月,大水瓢舀水、也舀月,一起舀回來全倒在春甕裡,再用小水杓將水舀入煎茶的小陶罐。

東坡直接活火煎茶,炭爐熊熊,猛火一烹,雪沫乳花已冒了上來。趁茶水沸騰之際瀉入碗中,颼颼作響,聲如松濤。盧仝說 “三碗搜枯腸”,三碗茶下肚,文思泉湧。東坡覺得多喝幾碗又何妨?春夜寂寂,一邊喝茶,一邊靜聽海南荒城傳來的報更聲,一聲長一聲短。

一碗茶,染著清江月色,伴著長短更聲,漾漾泛著蘇東坡俊逸從容的人生觀。

宋人飲茶慣用盞,一種小而淺的碗,就中極品為建盞。權門貴戚競相追逐,文人雅士吟詠把玩。蘇軾在此以碗入詩,或許海南徧僻至此,食無肉,病無藥,無瘴亦無盞。

杜耒:寒夜客來茶當酒

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

尋常一樣窗前月,纔有梅花便不同。

竹爐:用竹篾做的套子套著的火爐。

湯沸:熱水沸騰。

冬夜,冷風颼颼地吹,居然來了客人,好不喜出望外啊。倉促下,何不以茶代酒,立即吩咐小童升火烹茗。不一會,爐中的炭火紅通通,爐子上的水嗞嗞響,屋裡一片暖融融。

一邊品賞著熱熱的清茶,一邊開懷暢談,不覺夜色流逝。偶一抬眼,月光已照在了窗前。窗外幾枝寒梅,幽幽開著。原本尋常的月色,只因有君相伴,有梅花香襲人,流瀉出不一樣的風光呀。

杜耒(ㄌㄟˇ,lěi),南宋詩人,生年不詳,死於兵亂。一句 “寒夜客來茶當酒”,響徹千年時空。其意境之高雅,韻味之無窮,每咀之,如朝飲晨露、夕餐落英。夜深天寒故人來,當饗以一輪明月,數枝寒梅,幾盞清茶,圍著小火爐,談古論今到天明。

《山茶》宋‧陸游:東園三月雨兼風,桃李飄零掃地空。唯有山茶偏耐久,綠叢又放數枝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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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r Norton 魯賓遜,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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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18 23:43
古典的中國的茶神茶靈,以及文學的幽長趣思,八九不離十地被您的慧心一網打盡。👏👏👏
茶,我覺得富涵眾樂樂的情緒,必也佈茶施飲。咖啡,則比較像是我慢貢高,obnoxiously free。😵‍💫
Sappho(bylimeichang) 於 2024-02-21 09:44 回覆:
喝茶也喝咖啡,但,俱屬少情趣沒品味地喝。只是,有時仍幻想開一家有著音樂、書香、咖啡香的 cafe ,心儀箇中意境。茶嘛,嚮往蘇東坡竹籬茅舍,活水活火烹,靜聽荒城長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