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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6/24 06:46:33瀏覽2152|回應9|推薦67 | |
(圖片摘自網路) 「嫂...嫂」叔叔口吃,他是這樣稱呼媽的。 叔的爸爸,也是爸的養父,抗戰勝利時被國民黨以漢奸的罪名槍斃了。除此之外,叔跟奸是沾不上邊。端正的五官,慈顏祥目,如在電影裏演好人,叔是不需要化妝的。叔從事的工作,小學教務長,也都再正派不過了。 接下來的輕聲細語,夾雜在媽的炒菜聲中,低沉到我們在木板房的隔壁房間也聽不清。媽放下手中的家事,無奈大於不悅的表情,轉身回臥房,抽屜聲,錢包的扣環聲..叔接下媽手中的東西,握得緊緊的,快速的放進口袋,似乎想保住中年男人僅存的尊嚴。偶而,我會瞥見百元鈔的一角。
「不......了,嫂....嫂」 叔摸摸我的頭:「娃兒(我的小名),將來最有出息了,光宗耀祖。」 離開家門,發動機車,快速而去。青少年的我,見的世面不多,但也不曾見過出了當鋪,還願意徘徊在門外的男人。我們家不是當鋪,但叔卻在這質押了他昂貴的尊嚴。 叔手頭寬裕的時候,也會來坐坐,贖回那暫時典當的尊嚴,順便留下來吃個飯。時間像裝了矽膠的點滴,一點一滴的注射到人體,把人塑造成刻板的窠臼。叔,一直都是一張乾淨的臉,頭髮梳得像阿扁總統,一頂Indiana Jones(印地安納瓊斯)的紳士帽,一件淡咖啡色的獵裝,一輛白色的偉士牌機車。在他身上找不到高檔,也找不到流行。叔就活像小學時"整齊清潔寶寶"的成人版。 不等叔叔話匣子打開,我就知道那"三褒(獎)一自(述)"的公式談話又來了.... 第一褒: 「娃兒,最大膽了。小時候指著叔的鼻子,說你是誰呀?幹嘛管我!」 第二褒 :「娃兒,最勇敢了,小學時候,有小朋友人欺負阿魯(叔的長子),娃兒一把把那人推倒。」 第三褒:「娃兒長大會最有成就,光宗耀祖。」 話峰一轉,開始自述:「叔叔這一輩子,運氣不好,好幾次都與發財擦身而過。現在我又在研究..... 」 接下來的談話,我就按左鍵,滑鼠,整段反藍,刪除。印象中,叔養過豬,種過菜,研究過中藥...。年少不經事的我,雖不懂得人情事故,但總覺得叔的血液裏,沒流著金銀財寶。 高中畢業後,我考上了第一志願的大學,叔送我一對昂貴的派克對筆,外加那句:「娃兒,將來最有成就了,光宗耀祖。」幾年後,叔累了,得靠洗腎維生。再幾年,叔病了,得了鼻咽癌。叔走的時候,阿魯騎著叔的偉士牌機車到嘉義水上機場接我。在人生事業顛峰的我沒有流太多的眼淚,也沒有作太久的駐留。叔的墳,我沒去過,叔葬在哪,我也不清楚。 兩年前,回台灣時,我刻意到嘉義和叔的一家人聚餐。叔的長子阿魯,與叔血脈相連,放棄了基層公務員的工作,投入經商失敗,欠了大筆債務,不便現身。令我驚訝的是重度憂鬱數十年的嬸嬸,竟然莫名的康復了。叔的兩個孝順女兒,與嬸嬸有說有笑的,看的我好生羨慕。媽晚年也瘋癲,自閉了好些時日,而我卻未能盼到這樣的一天。 當晚,大夥兒從頭到尾都笑的合不攏嘴。多年來,在我內心的一個陰暗角落,深藏著對叔的歉疚。嬸嬸和女兒,用溫馨的陽光釋放了我禁錮的心靈。我像突遭赦免的囚犯,有著重生的喜悅。離別時,我低下身子,輕輕擁抱嬸嬸。刻意的眨了眼,把不聽話的淚重新規範一下。嬸嬸摸摸我的頭,彷佛聖殿上的神父,輕聲的告訴我:「孩子,你被赦免了。」 記得媽曾說叔不敢走吊橋。逃難時大夥都在吊橋上,看著叔在河床上與亂石,淺灘,急流,枯木,雜草爭戰。多年來,我這被家人形容成不沾鍋,獨善其身的小子,不是也夾雜在橋上的人群中,冷眼旁觀的看著叔跌跌撞撞,滿身是傷。 叔,終其一生選擇了一條與眾不同的路,一條運氣不好的路。 移民來加拿大後,我從職場上的Somebody(一號人物)變成生活上Nobody(蕓蕓眾生),有著很深的挫折感和疏離感。在這非親非故的土地上,我想起少年時的叔到台灣的情景,除了爸,媽外,舉目無親。叔一生沒有不良嗜好,甚至沒有任何優良的嗜好。發財!?叔想證明些什麼?想洗刷些什麼?那句「光宗耀祖」,似乎道盡了叔不為人知的心境。 每年秋季,我家山下的溪流裡,伴著火紅楓葉的是成千上萬"光宗耀祖"的返鄉鮭魚。在灰熊,老鷹,海鳥等天敵的環伺下,奮力的與亂石,淺灘,急流,枯木,雜草爭戰,像極了叔的一生。想到此刻,有股衝動,好想再去買隻派克筆,到叔的墓碑上,用力的刻上:「我敬愛的鮭魚勇士」,然後輕聲地對著他說: 「叔,你知道派克筆刻不到墓碑上,就像我知道你這輩子發不了財一樣。但這絲毫無損你在我心中勇者的形象。因為...You are somebody among nobodies.(您是我心目中的平民勇士)」 沒有勇氣光宗耀祖的姪兒 敬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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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