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後，小雨不肯歇下，我難得出門走走。儘管外頭風雨不停，但陰暗的天空仍可見得數顆燦爛光芒的寒星。這很好，光芒可以引領路人的腳步。

　　走累坐在石椅上，凝視著草坪。猛然想起一個小女孩。

　　想起姑媽以前領養的一個小女孩，除了過世的大姑媽知道她的本名外，我們都只稱呼她『君君』。如果記憶沒差錯的話，君君大概小我七八歳吧。她有著很清秀的臉龐，微笑的模樣彷彿帶著詩意的微風，烏黑的頭髮讓她白皙的皮膚更顯亮麗。一言以蔽之，她長成之後絕對是個美女。

　　被貧窮的母親扥給姑媽照顧之後，君君的媽媽去到外地工作。君君常把『媽媽是很愛我的』這句話掛在口中，是催眠自己，還是真是如此。當時涉世未深的我無從分辨起。也許是如此，君君天生就格外成熟。

　　她到我家第一次玩兒時，她羞澀地連話都說不出。直到我三不五時逗著她開心，這才開啟了她對我的心窗。君君一開始給我的印象很不好，因為玩累的她，身體一攤便睡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完全不在乎別人的眼光和家人的休憩。來了幾次便睡了幾回沙發。當時我想著，或許是單親家庭無法好好教育的關係吧，傳聞君君母親的德行也同樣遭人非議。每次我都幫她蓋上薄薄的被子，深怕小妮子就這麼受涼。

　　冬天到了的時候，姑媽帶著她來到家裡玩兒，不一會兒姑媽留下君君便和祖母出外遊玩。君君習慣被冷落，她常將雙腿抱進胸口，看著電視消磨整天時光。那天下午，當我到家看見她矮小的身子捲成一團躺在沙發上，便抱起她抬進自己的房間裡。把她安置在床上睡好之後，我便來到客廳看電視。

　　等我買回晚餐時，睡醒的她正坐在沙發上。把買給她的便當給她，兩個人吃了起來。吃飽休息一會兒後，我告訴她以後不要睡沙發上，不但不好看又容易感冒。她則是靦腆地說，因為這裡沒有她的房間，她也不好意思隨便進別人房間。生活比起之前已經很不錯的她甚至不敢主動提問。我才知道，原來她的教養一直是很好的。當時對自己的疏忽感到抱歉。我要她以後累了，就進我房間去睡。嚴肅的話題後想辦法逗她開心，她摟著我直嚷嚷，她也好想有一個大哥喔。

　　那時隔壁的公園還未落成，但黃土已然植上了柔軟的草皮，輕雨乾後，只是輕撫便心曠神怡。我和君君躺在草坪上，天空是一片湛藍。滿腦子問題的她使手肘碰碰我：「鄭哥哥，雲端上頭有天堂嗎？」『鄭哥哥』，是她稱呼我的詞彙。

　　我當時給了她不明確的答案。

　　「那，人死了之後會下地獄還是上天堂？」她又問道。

　　沒能猜中女孩子纖細的心思，我直覺地回道：「如果他生前作了壞事，死後就會下地獄啊。」我的話才落下，她便哽咽了起來。她的母親告訴她，是爸爸不要了她們母女。

　　儘管是兒時熟悉的陌生人，但那仍是她的父親。稚氣的君君擔心父親死後會下地獄。

　　「可是有人愛的話，」我安慰地說，儘管自己心底也不那麼踏實：「如果有人愛的話，那人死後就會上天堂。」她睜著大眼告訴我她很愛爸爸。我問她對爸爸還有印象嗎？君君抓起我的手，用她的小手對著我的手掌。笑意滿盈地告訴我，爸爸的手掌比我還要大呢。

　　她就像流星一般從我們眼中出現，也像流星一般稍縱即逝。不知是哪一天，當我也忘了她的時候。我們又在家族聚餐中記憶小女孩的點滴。年紀快讓身子撐不住的姑媽告訴我，幾年前，君君的媽媽帶她離開了，這幾年杳無音訊。姑媽還告訴我，前兩年君君的媽媽打給了姑媽，除了謝謝姑媽那些日子對君君的照顧，也說了說她目前的安定生活，好讓姑媽放心。

　　姑媽繪聲繪影地說，初期她回到媽媽身邊還頗開心，但一陣子後便懷念姑媽和疼她的鄭哥哥。說真的，當時差點逼得我掉下眼淚。

　　其實君君的爸爸很早就過世了，姑媽告訴我實情，君君是她媽媽一手扶養長大的。也許君君對爸爸的回憶，僅剩下父親寬大的手掌。

　　我坐在石椅上看著當時我同君君躺著的地方，耳朵裡又聽見她急躁的聲音：「鄭哥哥，你要相信我，我很愛我爸爸啦。」

　　我相信你很愛你爸爸，我也確信你爸爸會上天堂。因為他有了這麼一個好女兒。我唸著。

　　猛然想起那萬里無雲的天際，我和她還躺在草坪的時候。

　　我回到家裡，翻出自己和她合拍的照片。一陣衝動，促使我把記憶寫下。留給她，也留給自己。

　　如今姑媽姑丈相接過世，我再也找不著這個小女孩。但是，我們仍會在晴空萬里時望著同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