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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19 03:58:03瀏覽3092|回應51|推薦348 | |
就這樣
空氣縮緊了面龐 樹木倉皇地把書本闔上 那是葉子說了一整個夏季的話 葉子疲倦了 搭上秋天最後一班列車 在風口轉接 然後朝著冬天駛去 葉子真的疲倦了 它需要長長一整季的沉睡 它需要一個綿綿密密的夢 夢披著綿綿密密的潔白 走過雪花飄落的寂靜 十二月的雪花,寂靜地飄落,飄落在扁頭的身上,這夜晚的時刻,遠遠望去,他幾乎就讓人誤以為是一座矗立在黑暗中的雪人,要不是他不停搖晃著一顆扁頭顱。 扁頭只是他的綽號,因為他長了一顆與身子不成比例的扁頭顱,至於他本名叫甚麼,似乎沒有人感興趣,事實上,連扁頭都搞不清楚自己叫什麼名字,扁頭生下來就是個智障兒。 二十歲的扁頭,成年的身軀裡懷著一顆依舊稚幼的童心,他說的話,字句簡單,沒有轉折沒有修飾,喜歡的他就說是,不喜歡的他就說不,他的智障似乎就在於,有很多很多高深的詞彙無法住進他的腦中,這很多很多高深的詞彙對他來說可能太過抽象了,以致於他根本無法了解它們的意義,例如,他不懂得什麼叫說謊,他是一個喜歡就說是,不喜歡就說不的人,因此如果別人對他說謊,他總是信以為真。 而當他走在路上時,他會望著迎面而來的某個行人,突然開心笑起,快步走上去抓著行人的手臂直嚷道:''瞇喜!瞇喜!''彷彿見到了一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似地,他的智障似乎就在於,這個迎面而來的某個行人其實是個陌生人,而且這個陌生人並不叫瞇喜,他在路當中手舞足蹈地發出歡悅的笑聲,讓每個正常人不由得生出警戒之心,在正常人的世界裡,人與人之間總是劃分了無數的大小規格、深淺界線,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象徵,彼得不等於瑪莉,小陳是仇人老王是朋友,這是我的洋房那是你的茅屋,只有智障如扁頭者才會把所有的人都當成瞇喜,而且是如此喜悅如此歡欣地只想擁抱所有的瞇喜。 扁頭只在小學讀了一個學期,然後就轉到特殊學校就讀,在特殊學校沒有考試制度,每個智障者都因其性向被加以適當輔導,扁頭特別喜歡畫圖以及製作陶瓷,他的繪畫或是手工製造的陶瓷器,讓欣賞的人看了忍不住升起一絲微笑,一絲絕非老練的成人微笑,那是發自成年人早已遺失的童心之微笑,而每個微笑,都會直接傳染給扁頭,於是他就喜悅地搖晃起一顆扁頭顱,啊呀啊呀說個不停,他開心的時候或是傷心的時候,就是如此啊呀啊呀說些旁人聽不懂的字句,好像正常人的邏輯語言無法裝載他的感受無法傳達他的情感。 而扁頭就是如此搖晃著扁頭顱,啊呀啊呀說個不停,每當他被母親准許抱起小妹時。 今年才三歲的小妹簡直就是扁頭的生命,或許扁頭根本不清楚生命的意思是什麼,但是,他會跟著咿嗚哭泣,如果小妹咿嗚哭泣的時候,他會跟著哈哈笑,如果小妹哈哈笑的時候,小妹大清早醒來時,他也趕忙跟著爬起來,坐到小妹床邊不停說著''貝比,安安。''小妹晚上睡覺前,他就站在小妹房間的門縫不停揮手說著''貝比,安安。''然後,他就回到自己的房間也上床睡覺了,而如果母親准許他抱抱小妹,他就用生命所賴以存活的細胞的游動血液的循環肺葉的張縮心臟的跳動之能量,如此摟抱著小妹,他用強大的生命溫柔的靈魂輕輕搖晃著小妹,輕輕地,他也搖晃著自己的頭顱,嘴裡啊呀啊呀說個不停,好像正常人的邏輯語言無法裝載他的感受無法傳達他的情感。 似乎,扁頭是用與小妹進行同生的方式忠誠地讓生命活著,幸好他不知道什麼是死,否則他也會用與小妹同死的方式忠誠地赴死吧? 寫到這裡,我不禁恨起自己如此不祥的預感,為甚麼我不能在這深冬的季節裡寫一些快樂日子幸福人生的皆大歡喜的故事呢,當我用耳朵傾聽窗外飄落的十二月雪花,一切其實寂靜無聲,可是當我用心靈傾聽窗外飄落的十二月雪花,我卻聽到了夾雜在歡樂喜悅當中的哀傷苦痛,這不停不停飄落的雪花多麼讓我喜愛啊,它掩蓋住了華屋跟草房的差異,掩蓋住了綠茵跟泥地的差異,這大地的一切都平等地分配到一片潔白,而每一片潔白都是天使遺落的羽毛。 窗前飄落的潔白羽毛讓我鼓起了勇氣,繼續完成這個冬天的故事: 那是一個深秋的晚間,扁頭的母親跟父親吵起了嘴。 其實,他們從小妹生下來就已經開始吵架,本來他們都各自有一份工作各領一份薪水,他們用近二十年來所積存的錢蓋了一棟房子,沒想到,三年前四十出頭的母親卻懷孕生下了小妹,生了小妹的母親突然變了一個人似地,慵懶於生活的緊湊節律,視上班為壓力,因而辭去了工作,於是家中因蓋房子而財力緊縮的情況,就變得更緊張了,父母親之間因此經常發生口角,逐漸地,母親養成了酗酒的習慣,起先只是白天一個人在家時偷偷喝酒,近幾個月來卻越來越嚴重,每當父親晚上回到家裡時,母親一口濃重的酒味直沖過來,總是讓父親嫌惡地說道:''妳照鏡子瞧瞧妳變成了什麼模樣!''聽父親這麼說著,母親不是破口大罵就是倒在沙發上飲泣不止,而每當他們吵得厲害時,扁頭也在房間裡啊呀啊呀叫個不停,前幾天當母親在客廳哭喊著摔酒瓶時,他甚至一邊啊呀叫著一邊用頭猛撞牆,直到父親把他關到地下室的客房裡,他才安靜下來,從這一天起,父親怕再發生事情就讓大頭住在地下室的客房裡。 這個深秋的晚間,父母親原本安然無事地同坐在電視機前看電視,扁頭已經跟小妹揮手說過''貝比,安安。''並主動走進地下室的客房裡關燈睡覺了,這個晚間,母親原先並沒有喝很多酒,坐在沙發椅上緊貼著父親,一心只想跟父親親密,父親卻厭煩地把她推開,這麼蹉磨了幾次,父親突然站起身,說:''我出去買香菸。''母親在他關上門走出去以後,突然拿起剪刀抖著手開始亂剪東西,花盆裡的植物,窗前的布幕,桌上的檯布,然後坐下來猛灌威士忌,當她給自己點燃一根煙時,還有半瓶酒的威士忌瓶掉落到地上打翻了一片地毯,然後她就倒在沙發上邊抽著煙邊就睡著了。 當父親一個小時後開著車回到家門口時,房子冒著火光冒著煙,他慌張地下了車跌撞著直往屋子衝去,門裡也正慌張地衝出人來,原來是一個路過的人看到屋子燒火,衝進去拖拉著躺在客廳裡半昏半醒的母親直往外跑,燒傷了身子的母親倒在地上軟著手直指著樓上的臥房哀嚎道:''我的小娃,我的小娃。'' 這時救火車也趕到了,忙著進行滅火,忙著想辦法救樓上的小妹,混亂中父親突然想到地下室裡的扁頭,趕忙繞到房子後院,敲破地下室的玻璃窗,把扁頭從地下室裡拖了出來。 這火燒事件的結局,如果使用新聞媒體的語言,可以如此簡短報導: 夫妻口角,妻子憤而放火報復以洩怨氣?還是未熄煙蒂引起火燒?警方正在調查當中,三歲小女因此不幸中煙毒過深當場死亡,丈夫及智障兒子幸而毫髮未損,妻子雖然燒傷,傷勢不重,已從醫院移送監獄拘禁,等候偵訊審理,智障兒子則改由殘障中心接收照顧往後生活。 住進殘障中心的扁頭,似乎很快就適應了新環境,或者說,他並沒有什麼讓輔導人員感到不安的特殊行為舉止,他只是在晚間躺在床上的一小段時刻,會不安靜地大聲啊呀啊呀叫個不停,然後在漸趨微弱的聲音中入睡。 這天,特殊學校訓練中心關門的傍晚時刻,輔導人員發現扁頭不見了,當扁頭的父親得到扁頭失蹤的消息以後,他在百般思索當中突然想到了扁頭可能的去處,已經遷居鄰鎮的父親立即駛著車子朝著舊家開去,十二月的雪花,綿綿密密地四處飄落著,當父親終於在厚雪中趕到舊家時,他果然看到扁頭正站立在無人居住的屋子前。 十二月的雪花,寂靜地飄落,飄落在扁頭的身上,這夜晚的時刻,遠遠望去,他幾乎就讓人誤以為是一座矗立在黑暗中的雪人,要不是他不停搖晃著一顆扁頭顱。 他搖晃著頭顱,嘴裡啊呀啊呀說個不停,好像正常人的邏輯語言無法裝載他的感受無法傳達他的情感。 當父親緩緩走近他身邊時,父親卻聽懂了扁頭的啊呀:''''貝比,安安,貝比,安安……。'' 十二月的雪花,寂靜地飄落,飄落在扁頭的身上,他披了一身白雪,仿若長滿了羽毛的雪人,當他舉起手朝著屋子樓上的窗口揮動時,幾乎就讓人誤以為是伸展起翅膀即將飛翔的天使。 就這樣 空氣縮緊了面龐 樹木倉皇地把書本闔上 那是葉子說了一整個夏季的話 葉子疲倦了 搭上秋天最後一班列車 在風口轉接 然後朝著冬天駛去 葉子真的疲倦了 它需要長長一整季的沉睡 它需要一個綿綿密密的夢 而夢的晶亮眼睛裡 大地的一切都平等地分配到一片潔白 每一片潔白都是天使遺落的羽毛 十二月的雪花 寂靜地飄落著 又到了一年即將結束的時候了,謹以此篇[冬天的故事]向2010年告別,也在此向各位親愛的朋友們致上黑月滿心的祝福:聖誕快樂,新年平安!並且祈願世界:寬容滋長,人性提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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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