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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故事之三:母女
2009/10/02 00:45:43瀏覽2045|回應25|推薦184

(上圖畫家姓名:Paula Modersohn-Becker)


[一]

當我看到她的時候,我才生下來一個多星期,她走進門來,眼睛來回溜轉在我們窩擠一起的六隻貓身上,我一眼就認出她了。

她想收養一隻貓,因為她一個人生活很寂寞,她這麼對主人說。

猶豫地,她望著我們的各種花色,各種姿態,不知道該挑哪隻好,主人無意間指著我說:“這隻黃的是隻母的,還真可憐,被母貓排斥,我得天天用奶瓶餵牠喝奶。” 我看到她的眼睛閃過一絲什麼,或許,那是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的什麼。而我,卻在她這瞬間閃過的一絲眼神裡,捲進了倒溯的時間潮流裡,在起伏不定的潮流裡,我看到了她跟我的過往。

就像清澈見底的湖水一般,往事有如湖底的沙子、石粒、水草、游魚……,一一展現在我的眼前,它們浮動著,呼吸著,它們用生命的各種姿態向我訴說著一個無法了結、無法告別的故事,故事裡是一個她一個我,一個女兒一個母親。

我用無比清澈的綠色貓眼,看到了剛出生的她,一個柔軟無助的小娃,揮動著手腳咿咿哭泣著,她在尋找母親的胸,渴望著母親溫暖的奶水,而我,抱著她餵奶時,總是在心底對她這麼說著,你這小娃幹嘛生到世間來,只是給我添盡麻煩,有了你這個拖油瓶,我想找個正當男人,還真得付出加倍的心力啊。

當年被我排斥的她,就像今日的我,被母貓排斥著,我用無比清澈的綠色貓眼,看著這個從來沒有了結卻似乎在重複的往事。

那年,七十多年前的那年,當我因懷了三個月的身孕,與男友申請結婚時,才發現男友居然有猶太的血統,當時十九歲的我,用滿心日爾曼的狂熱,到納粹政府的警察局檢舉報案,我的男友,女兒的生父,因此被關進了集中營。

那時,我真想把肚裡的胎兒打掉,但是,我的天主教信仰禁止我這麼做,也因此,我生下了這個半猶太血統的女兒。我想,從她生下來的那天開始,我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她的厭惡,她深棕色的頭髮跟眼睛,總是讓我回想起,我曾經跟一個男人做愛,一個長了深棕色頭髮跟眼睛的猶太男人,她,無時無刻不在扎刺著我的眼,捶打著我的心,我永遠無法擺脫這個我是猶太人母親的惡夢。

幾年後,我慶幸著終於找到了一個肯娶我的體面男人,我又生了三個孩子,三個純正日爾曼血統的孩子,我的孩子們都獲得了完整的教育,並從事著體面的職業,例外的當然是我的猶太女兒,我不認為她屬於體面的社會階層,因此,她受完義務教育以後,我就把她送到工廠去工作,一方面,我不想浪費任何一分錢繼續撫養她,二方面,我想,猶太人的後裔本就不需要過什麼體面的生活。希特勒雖然死了,納粹政府雖然倒台了,但是,我厭惡猶太人的舊日爾曼心態卻不曾有過任何變更,自從我的女兒當了女工搬出去獨居以後,我感覺屋裡少了一個陰影,一個惡夢,我感覺痛快多了。

如此這般地,我渡過了八十多年的泛泛人生,我幾乎忘了,我曾經有一個不屬於我的女兒,我想,只要意志堅定,人可以只記住他想記住的往事,就像園子裡的樹,可以把它隨意剪成方形、圓形或三角形,我的不屬於我的女兒早已被我剪掉了,至少我這麼相信著。

在我生命的最後幾年裡,我日日萎縮的身體,逐漸地無法裝載八十多年生命的所有紀錄,隨著日日崩潰的精神,每一件我牢牢記住的光彩往事,開始風化消失,我瘦小的痀僂軀體裡幾乎只剩了一片空白,而空白裡卻莫名所以地冒出了一個早已被刪除的遺忘,遺忘裡是被我遺忘了一輩子的女兒,她,呼吸著,走動著,她,竟是如此鮮明地活在我的軀體裡,她,甚至一日日地膨脹擴大,壓擠著我的肺我的胃我的心,讓我經常近乎窒息地急敲著床邊的鈴呼喚隔房的看護,用含糊不清的話語比著手勢叫她把窗幕拉上,拉得緊密不透一絲光線,我再也無法忍受窗外照進來的光線,光線讓我看到乾枯的手背上盡是一條條的皺紋,一塊塊的黑斑,它們是洗不掉的醜陋,刷不掉的紀錄。

我的生命日記裡紀錄著我對女兒的無情……。

在我生命最後的日子裡,我甚至拒絕躺到床上,我只是斜靠在沙發椅上半醒半睡著,因為我的心裡充滿了恐懼,恐懼一旦沉沉睡去,會被惡魔扛走……。

我還是被惡魔扛走了。

在我被惡魔扛走以後,以及再度誕生到世間的其中過程,對我只是一片沒有記憶的灰茫,我的記憶開始於,當想認養貓的她在望著我的那一瞬間所閃過的一絲眼神,這一絲眼神就像打開記憶的暗碼,讓我乍然捲進了倒溯的時間潮流裡,在起伏不定的潮流裡,我看到了她跟我的過往。

就像清澈見底的湖水一般,往事有如湖底的沙子、石粒、水草、游魚……,一一展現在我的眼前,它們浮動著,呼吸著,它們用生命的各種姿態向我訴說著一個無法了結、無法告別的故事,故事裡是一個她一個我,一個女兒一個母親……。

一個想收養貓的女人跟一個一生下來就被母貓排斥的小貓。

[二]

走進朋友家,一眼看到窩擠在母貓身邊的六隻小娃貓,我的眼睛花成了一團,不知該挑哪隻才好,朋友無意間指著其中一隻小黃貓說道:“這隻黃的是隻母的,還真可憐,被母貓排斥,我得天天用奶瓶餵牠喝奶。” 我看著這隻被母貓排斥的小娃貓,心裡似乎有一根弦乍然被撥動了一下。

她正用無比清澈的綠色貓眼回望著我,我似乎看到她的眼睛閃過了一絲什麼,在她這瞬間閃過的一絲眼神裡,我竟然莫名所以地憶起了小時候孤單的我。

自我有記憶起,我從來沒見過母親對我微笑過,她不僅不對我微笑,她總是用嚴峻或嘲弄的口吻對我也對身邊的其他人說著:“真是夠倒楣了,生下一個猶太鬼的女兒。”

我真的一直相信自己低人一等,直到我十多歲時,納粹政府倒台了,我四周的人們才停止了咒罵猶太人,但是我想,很多人心裡頭還是暗暗地在繼續排斥著猶太人,就像我的母親一樣。她認為猶太鬼的女兒沒有資格接受高等教育,因此,當我受完了義務教育以後,她就為我安排了一個工廠的工作,不再讓我繼續住在家裡。

當我二十多歲的時候,輾轉得知,我的曾經被拘禁在集中營的猶太父親逃過了戰爭跟死亡,正在另一個城市的大公司當主管,由於他的協助,我終於脫離了女工生涯,補讀了高中,並完成了護理專科的職業訓練,在我當護士的期間,我同時在高等學院繼續進修護理教育系。我想,我的人生的最高點,大概就是我成為專任護理高職教員的那一年,那一年我三十六歲,而同一年,我跟相戀兩年的男護理員結婚了。

我的自幼在孤兒院長大的丈夫比我小十歲,我們沒有小孩,維持著一種非激情式的恬靜關係,我們的關係參雜著半友伴、半母子的關係,可以這麼說,我把我自己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母愛,轉變成一種奉獻給丈夫的愛,在奉獻中,我感覺生命的缺憾似乎得到了補償。

只是,我的丈夫在六十歲那年得肺癌去世了,無親無故的我在寂寞中,想到了收養一隻貓共度晚年。

當我走進朋友家時,一眼看到窩擠在母貓身邊的六隻小娃貓,我的眼睛花成了一團,不知該挑哪隻才好,朋友無意間指著其中一隻小黃貓說道:“這隻黃的是隻母的,還真可憐,被母貓排斥,我得天天用奶瓶餵牠喝奶。” 我看著這隻被母貓排斥的小娃貓,心裡似乎有一根弦乍然被撥動了一下。

抱起這隻小娃貓,溫柔無盡地,我輕輕對她說:“讓我當你的母親好嗎?”

[三]

七十多歲的貓主人得了乳癌,切掉左乳房,並經過一年的治療,本以為已經克服了疾病,沒想到過了一段時日,又發現得了淋巴癌,在百般痛苦的化學治療之後,依舊無法戰勝病魔,而終至告別人世。

當她病重的最後日子裡,黃貓已先被一個鄉下的朋友接過去收養了,女主人在闔上眼之前,依舊念念不忘地交代著朋友,好好照顧她的黃貓女兒。

而黃貓,搬到新主人的家中以後,幾乎不再進食,牠甚至不跨出房子一步,只是蹲坐在床底下,在黑暗中沉默地閃爍著兩眼綠色的清澈。

當女主人闔眼去世的第二天,牠突然跑出屋子,在園子裡四處嗅著,四處尋著,然後,牠走出園子,在穿越馬路的時候,被汽車壓死了。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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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手
2009/10/02 17:28

親愛的黑月 妳一出手 那無形力道的拉扯 直碎裂我心 孩子在我心中是由動詞換名詞 那曾經的曾經 只能放水流.......

                                    

blackmoon(永恆的懷念,空行者)(blackmoon) 於 2009-10-02 17:50 回覆:
親愛的紅火花,別傷心啊,這世間有很多很多人渴望著母愛,卻得不
到母愛,也有很多很多人渴望著愛子女,卻因外在因素無法行愛之道。
但是積存在心中的愛的能源,還是可以轉送給其他跟你有緣的人,是不?

來自遙遠黑月的問候


little sophia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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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謝謝妳~
2009/10/02 10:54

今天,是個感恩日!
謝謝我的媽媽,很辛苦地經歷生死邊緣將小索飛雅帶來這個世上。
再看黑月的故事,我更加感恩、更珍惜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邊看這個故事,內心湧起很多的想法,我想再分享一個心情~一方陽光

「活在這個世界上,你得罪了老闆,他炒你魷魚。你得罪了朋友,他忌恨在心。你得罪了情人,她拂袖而去。只有可憐父母的,你把他的心傷害到滴血,他還是忠貞不二愛顧你......。」(趙寧「爸爸萬歲」)文字真是一種魔術,簡單幾個字的組合,就說盡了人間至理。
「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只要在國中讀過書的,教科書上的這幾句沒有不琅琅上口。胡適是近代中國思想界的彗星,世上凡是受過母親庇蔭的人,胡適已經替天下子女說出了心聲,因為心存感謝的,豈止胡適一人。
一般人都這樣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常有一位偉大的女性,而這個人不是妻子,就是母親。但我以為妻子的影響只是一時的,母親的影響才是一世的。你看,司馬中原在「倚閭」一文中不就這樣寫的:「我總覺得,我的處事和為人,志節和德行,無一及得上母親,她無須教給我什麼道理,單是她留下的信和愛,就夠我終身汲取不盡。」
愛,是美和善的化身,世上有各種不同形式和程度的愛,生活才顯得多彩。所以在愛的天地裡,我極不願用「條件」二字,但始終不能否認愛常常是相對的,譬如:親朋好友間,上司僚屬間,兄弟姊妹間,同事鄰里間,甚至男女夫妻間。但任誰都不願懷疑的,恐怕只有父母對子女的了。因此在小民「母親的聖經」一文說:「生有盡,愛無涯,母親的靈魂永遠與我們同在,默禱著,鼓勵著她每一個子女,都像一棵樹栽在溪水旁,按時候結果子,葉子也不乾枯。」
與其說母親像一棵樹,不如說母親像一座山,連逯耀東在「山城」一文中也說:「在我幼小的心靈裡,就直覺的認為娘是山,我是被山環繞的城。」山是世上最懂沈默道理的,所以母親往往是世上永遠「不居功」的人。羅蘭在「母親節試寫母親」一文中也做了這樣的剖析:「多數的母親們,即使在現代,似乎也仍然是這樣一類人物,做著一切幕後功臣,付出鮮為人知的犧牲,而她的子女或許終其一生,也未嘗有機會來體認和反省。」所以在「一方陽光」中,王鼎鈞的母親也這樣說:「只要你爭氣,成器,既使在外面忘了我,我也不怪你。」默默地奉獻,是世上母親們共同的寫照。
「母親,一個平凡而偉大的名字。」每一個人一提到母親,就彷彿有一籮筐的話,琦君更是。在她的每一本書裡,都有母親的影子,她的母親早在國中教科書「下雨天,真好」一文中,留給年輕朋友們以永恆的雕塑了。


我想以一段文字作結:

「如果你曾經被家人所愛,你已了解那份美好,把你所承受的愛分給別人!如果家人不曾愛你,你懂得那份辛酸,那麼,更試著去愛那些不曾被愛過而無限辛酸的人吧!」

^ ^

blackmoon(永恆的懷念,空行者)(blackmoon) 於 2009-10-02 17:41 回覆:
寫這篇文章,的確如你所說,在於表達一個主題:[母性]。

整個故事可分三階段:

1] 母親因受外在因素的影響,拒絕行[母性]之本能。

2] 女兒自己沒有生育子女,可以視為是她的母親拒絕對她行[母性]的
命運之延長。但是這種因靈魂對[母性]的渴望而產生的能源卻是無法
消滅的,也因此她似乎命中注定地與一個小她十歲的男人結伴,由此
而紓解了一些靈魂的渴望。丈夫死了以後,她收養了一隻貓,繼續以
此方式滿足對[母性]不休止的渴望,似乎命中注定地,她挑了一隻被
母貓排斥的小娃貓。

3] 她後來得了乳癌,被割掉乳房,可以視為象徵被切割的[母性],當
她無法繼續行[母性]時,也就是她向這個生命告別的時刻了。

用以上這一小段話來配合你這麼一長篇結實的有關[母親]的論述,你的
最後一段感人的話,我勢必要在此重複:

「如果你曾經被家人所愛,你已了解那份美好,把你所承受的愛分給別人!如果家人不曾愛你,你懂得那份辛酸,那麼,更試著去愛那些不曾被愛過而無限辛酸的人吧!」

來自遙遠黑月的問候


飛天 ゚【二三事】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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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02 10:23

黑月這篇鋪陳的技巧利害。

飛天就無法想到,因果可以同時在一世中出現,黑月的腦袋瓜靈巧極了。

blackmoon(永恆的懷念,空行者)(blackmoon) 於 2009-10-02 17:13 回覆:
我我有很多朋友,其中包括很多動物,牠們經常用不同的方式跟我
說話,我其實只是用小說的形式把我的日常生活經驗跟感觸紀錄下
來。
寫這個故事時,故意使用簡短的近乎報導式的字句,以避免流露出太
多我內心的浪潮洶湧。也因此,感動你不嫌棄這篇毫不華麗的文章。

來自遙遠黑月的問候


little sophia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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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放憂鬱的靈魂
2009/10/02 09:08

黑月的這則心靈永恆的故事:是一趟生命輪迴,超越時空的前世療法之作!

魔法貓眼的綠波中心~

走入了人們的靈魂深處,讓數度在生死交關的邊緣掙扎,處在藍色風暴的人們,經歷了一場心靈備受折磨的艱辛歷程;

是一趟生命回顧和心靈療愈的旅程;

在回溯生命故事的旅程中,了解,精神的思維無法克服存在的孤寂;唯有愛的行動,在關切、付出和分享當中,每一個生命才得以完整,人類靈性的光芒才得以晶瑩綻放。

綠波的光,引領人們走入情緒、穿越憤怒、認清逃避,學習接納生命永恆的不確定感,如此,就可以安靜從容,勇敢迎接未知的一切,在不斷流動的人事物之間,走向自由。

 ^ ^

(親愛的黑月:這個故事,可以討論的面向好多啊!.......待續  )


牛仔3號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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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
2009/10/02 02:35

一個時代巨輪曾經輾壓過的悲慘世紀

讓這隻貓得到救贖靈魂的機會

莫非,時代造成的悲劇與錯誤

最終還是有機會讓禁錮的靈魂得到解脫?

難解的情結(complex)

blackmoon(永恆的懷念,空行者)(blackmoon) 於 2009-10-02 02:40 回覆:
我想,這是東方人再世思想的悲天憫人之處,它讓人有一種可
以彌補過失的安慰。

來自遙遠黑月的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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