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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09 00:23:43瀏覽3710|回應0|推薦12 | |
站在詩人面前,我朗誦並解說楊牧在二十年前完成的長詩:〈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廳堂迴盪時,我知道窗外是無邪的陽光,是寬宏的海洋,是毫不羞怯的花蓮沙岸。秋涼攜我來到詩人的家鄉,衣袖在風中飄曳,猶翻飛著淺淺的喜悅。已有多少年未曾參與這樣詩的盛會,彷彿又回到熟悉且陌生的年少,容許躍動的詩行再次牽引我的想像。啟程前,答應陳黎的邀約參加「2006太平洋詩歌節」時,我就已決定選擇這首詩來誦讀。 在滿室的屏息中,我隱約可以感覺到寧靜波濤細心淘洗著詩中的每一字句。當年初讀這首詩時,我正飄流在遠方的另一個海岸。詩行不時浮現猶豫的問句,好像也是我回應那個絕望年代時的惶惑心情。在異鄉燈下摸索於詩的長巷時,我幾乎就是詩中那位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答案的寫信少年。此刻造訪花蓮的海岸,我已是逼近向晚年齡的讀詩者。時間的旅程恁般迂迴旋轉,詩中的苦惱與傷痛似乎未減絲毫。重新拾起這首詩,我也正忙於整頓自己的情緒。此岸彼岸相隔二十年那樣長,家國於我卻仍是停留在紛亂狀態。緩慢讀出第一行時,竟讓我產生時空倒錯的幻覺。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全詩一百二十九行,共分六個段落。在楊牧的創造生涯中,應屬巨構。乍讀此詩,頗覺有敘事傾向。仔細再讀,卻是一首典型的獨白。詩中敘述一位青年的來信,求教有關文化認同的問題。這位年輕人擺盪在父親與母親之間的不同歷史記憶。眷村長大的這位謙遜有禮的讀書人,無法理解來自華北的軍人父親為何離家出走,卻又相當同情在秋夜裡為他唱日本童謠的母親。家族內部暗藏著看不見的族群文化衝突,苦苦折磨著他。歷史遺留下來的傷害,在他成長的歲月孳生、蔓延、滲透。毒藤般鞭笞著年輕的心靈,黑暗的歷史殘忍吞噬他的理想與夢幻。我窺見了這位青年的無助形象: 單薄的胸膛裡栽培著小小 孤獨的心,他這樣懇切寫著: 早熟脆弱如一顆二十世紀梨 全詩的隱喻,盡聚於此。20世紀梨,是70年代在台灣移植接枝成功的水果新品種。這是從日本引接過來的,但如此高貴的水果必須在寒冷氣候裡才能結實。日本的緯度約等於中國的華北,而台灣高山的氣溫則相當於華北氣候。這樣轉折的暗示,無非在透露外省族裔的空間流動。詩中那位充滿苦楚的孩子,一如20世紀梨,莫非是海島與華北氣候交會時釀造出來的生命。他的身分究竟是屬於台灣本土,還是中國華北?置身在政治激盪的70年代,統獨論戰的烈焰逐漸燃燒台灣這小小土地之際,這位眷村子弟不能不感到極端惶惑。詩中提出了這樣的詰問:身體上的胎記誠然來自母親,但是他卻被教育去擁抱一個遙遠的、看不見的鄉愁。身體與思考之間的撕裂,不也恰如其份倒影著那個時代意識形態的對決? 我酷嗜這首詩的節奏,似乎它是一支飛揚而又低盪的音樂,反反覆覆在我的思索中盤旋。站在詩人的面前朗誦時,起伏的詩行帶領著我的聲音去叩問二十年前一位青年的心靈。隨著節奏迂迴前進時,我的內心也禁不住自我審問,那種身分認同激辯的年代果真已經一去不復返?倘然曾經苦惱過也折磨過的那位青年,此刻也坐在聽眾中間接收我的誦讀,他(啊,應該已是一位初霜的中年吧),能夠為時代的轉變而感到釋然嗎?如果他親臨會場,也許可以辨識我聲音裡挾帶的愁緒與惆悵吧。 選擇這首長詩誦讀時,台北那喧囂的城市正陷於另一場政治的激盪騷動。時間漫漫消逝如許之久,詩中少年曾經承受過認同問題騷擾的那種鞭笞,現在也正瘋狂地凌遲著這脆弱的海島。我過去的歲月都耗擲在「中國認同」枷鎖的掙脫,如今卻掙扎於「本土認同」牢籠的束縛。生命是如此嘲弄,我的青春盡耗於斯,我的蒼老竟也無法遁逃。 誦讀每段詩行的第一句:「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那樣的質疑再度如陰影升起於心房深處。層層的逼問,帶著一種精神衝擊的力道。我確實是刻意選擇這首詩來朗誦,因為我清楚見證到歷史的反覆。第一次發生的歷史,可能是事件;但同樣的歷史再度發生時,就是荒謬了。然而,一個社會竟容許荒謬的歷史再三重演,那不是悲劇是什麼?生命從少年到暮年的航行過程,我常懷抱一個非常卑微的期待,希望海島的每位住民都公平分擔共同的命運。脫離了封閉年代的台灣,應該是能夠從容迎接撥雲見日的航行。 我生命最為奢華的青春,都投注在民主運動。我的介入,從不自認是高貴的情操,而只不過是以著最基本的人的思考,期盼一個開放、開朗、開明的社會降臨海島。我相信那樣的投入極其專注認真,而且非常具有耐性。總以為民主運動的開花結果,我的等待就無需須再等待。從世紀末到世紀初,我親身經歷了台灣歷史所完成的一次大轉彎,眼見一個龐大權力體制頹然崩塌。在那稀罕的時刻,我帶著喜悅,並抱持一個迷信:長年的夢想應該是到達綻放的階段。 然而,我的喜悅證明是倏起倏滅。中國符號焚毀之後,本土圖騰卻又重新高張艷幟。攜帶這首長詩抵達花蓮時,本土的烈焰仍然還到處縱火燃燒。我駭然覺悟,威權的幽靈只不過是換成另一種形式,緊緊鎖住祈求開放的心靈。誦讀長詩時,我不得不也像詩中少年那樣追問,什麼是公理和正義?如果國家認同是重要的問題,是不是應該有一個更為崇高的價值蘊藏其中。沒有更高的價值與道德,本土就淪為空洞的符號,就淪為一種泛道德的審判,就淪為庸俗權力的遮羞工具。 公理和正義,是長詩帶來的高貴信息。然而,企圖在詩中找到確切答案,顯然徒勞。我反覆朗誦「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這一行詩時,隱隱約約可以感知詩人上下求索的,無非是在尋找一個恰當的態度,如何看待歷史遺留下來的傷害。青春時期的巨大疑問,竟然在我向晚歲月化成更為纏繞難解的焦慮。我確切知道,曾經有過的夢竟被粗暴的語言毀掉兩次,一次是中國的,一次是本土的。但是,我放棄了嗎?絕不。廳堂中,我聽到迴盪著的是,自己的聲音正在解說這首詩:「能夠恰當去理解不同歷史記憶的族群時,公理和正義就在那裡。」這樣的覺悟是一個強烈的暗示:我憤怒的晚年,已然從花蓮海岸揚帆啟程。 ──《文訊》2006年12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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