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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衛(下)
2006/10/23 18:37:06瀏覽386|回應2|推薦1

       「騙子!騙子!騙子!騙——子——!」震耳欲聾的尖叫,他也曾經聽麗珠這樣對他喊過,那時候不知道怎麼搞的,怎麼樣都會說錯話,騙子、豬、下流、沒路用、沒出息,哪個惡毒的字眼沒有用在他的身上,杯子、椅子、剷子、鍋子,哪樣可以丟的東西沒有砸在他身上。剛結婚的時候為了些小事吵架,吵了吵晚上在麗珠那塊迷人的白肉上給個深情的吻,一切就解決了,很有家的感覺,但小孩到了三歲以後,一切都變了,他百思不解,也不知該如何努力起。

        一切都變了,這話對他來說可能還是一種比較幸福的選項,如果什麼東西變了,那表示變回來就好,或者,可以有些自我安慰地說:曾經擁有。

        但是看到潘仔又黑又肥的身軀,在鮮黃色的計程車內壓著潔白如雪的麗珠,他即便自認腦袋不好,也不會再欺騙自己這一切是結婚後才發生的。

        數日未眠而雙眼濁黃的他,硬是拉著已經哭乾眼淚麗珠和什麼都不知道孩子到醫院驗血。

        醫生推開檢驗室的門,那聲音宛若晴天霹靂,早已去了半條魂魄的他更是在醫院的走廊上顫抖著雙腿,六神無主。該要怎麼問醫生呢?他在腦中找不到語句,想要向什麼人求助般地四處張望,繞了一圈,也就只有枯坐在長椅上的麗珠。麗珠見他眼神掃過來,本能地將慌亂的神色收進她纖細漂亮的十指中,碎花衫的領口隨著她的微微屈身而開了口,那片白嫩誘人的白肉又顯露在他的眼前。

        他痛苦而用力地閉上眼,用嘴深吸了口氣,再看看醫生,醫生戴著口罩,什麼都沒有說,但看來好像準備好要說出所有可能的話,那躲在鏡片後的細小雙眼悄悄打量著他,似是再說:「怎麼會這樣啊!眼前這個人竟然會碰到這種事情!唉,看他的樣子,也真難怪!」

        他最後什麼也沒問,在醫生開口之前,轉身快步離開,接受了事實,離開了麗珠,也離開了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

        自己所身處的世界崩潰,恐怕是人世間最悲慘的事情,然而知道一直以為存在那邊的「原本的世界」,從來就不存在,才是最大的苦痛與傷害。

        「你怎麼在這裡?」

主委帶著哽咽的聲音嚇到了他,他趕緊把菸塞進口袋,站起身來。

「有別的住戶說這邊有些爭吵的聲音,我就上來看一下。」

主委輕輕搖了搖頭,他看不出來是什麼意思,但覺得謊言被看穿了。

「要不要到守衛室坐一下?」他按了電梯,想裝作前面的事情都沒發生,笑著跟主委說。

主委未置可否,電梯到,跟著他走進電梯。

主委說,這一個禮拜是丈夫兩個月來第一次回家。

主委說,她半夜會這樣爬起來是因為睡不著,到那個家的外面,她的心裡就會好受一些。

主委說,她以前也是個在外事業有成的女強人,丈夫說她應該要顧家庭,他不是娶一個賺錢機器,她就辭了工作,在家打理家務、照顧小孩;丈夫說她當家庭主婦就要有當家庭主婦的樣子,所以她夾起鯊魚夾,套上寬鬆的T裇。

主委說,她上次會知道鐵捲門打不開,是因為跟丈夫吵架,想開車去外面透透氣,只是剛好A棟的年輕人要回到社區。

主委說,她沒有辦法再說下去了。

他說,停車場的機械車位等廠商等了三天,終於修好了。

他說,剛剛又跟上次一樣,那群年輕的男男女女又被檔在停車場外。

他說,他好久沒有在這個時間去巡邏,本來巡邏都是從C棟巡起,今天心血來潮就從B棟開始;他嘆了聲說,唉呀!剛剛沒說實話現在漏餡了,真的是很抱歉,他不是故意的,只是希望不要太尷尬,才第一時間撒了謊。

他想說,但他不敢,他剛剛想到了什麼。主委問他是不是有孩子,他只好回答,一個男孩,幾年前離了婚,孩子給媽媽帶,這是完全沒有辦法的事情。

又是一陣寂靜,守衛室的冷氣一樣無力,空氣一樣悶熱。

「要不要吃個仙草蜜還是綠豆湯?去便利商店買。」他說。

就這樣,他繼續值夜班,主委也恢復了每天固定的造訪,於是在悶熱的守衛室,炎熱的夏天,伴著他的不是綠豆湯、仙草蜜,就是檸檬愛玉。

沒多久,換成是那姓林的同事來跟他說該是換回日班了,他還是拒絕。

「能夠有人執夜班對我來說是好事啦!不過我想換回日班對你來說可能比較好。」他是笑著跟他說的,含蓄卻意有所指,他雖然覺得有些煩,但倒也沒在他的表情和話語中看到不懷好意的部分。

A棟的年輕人又是滿車的青春氣息衝出地下停車場,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剛接班的他這次有備而來,桌上擺著電擊棒跟手電筒等著,等著對準停車場車道的攝影機傳來可疑的身影。

兩點一到,主委的敲門聲和夾著鯊魚夾亂髮準時出現在守衛室門口,而停車場的斜坡上也一如預期地出現人影。

「等到改密碼的人了,我馬上下去抓!」他抓起桌上的手電筒和電擊棒,飛快地衝出守衛室,跑了兩步,想回頭對主委說不要跟來,卻發現主委也很有默契地消失在黑暗的中庭。

衝到車道上的他氣喘吁吁,但手上的手電筒還是很兇狠地照著用手檔光的人影。

「是誰?不要動!」

那人影哪管那麼多,扭動了略胖的身軀,朝他衝過去,他一個反應不及被撞倒在地,抓了掉在地上的手電筒和電擊棒,起身就奮力追去。

兩個人在黑暗中跑了兩、三百公尺,到了巷子的盡頭,一輛警車閃著燈經過,那人影只好停了下來,不敢再跑,免得警察也加入追逐的行列,彎著腰站在街角喘氣。沒幾秒,警車回了頭,也是氣喘吁吁的他來到人影的面前。

「是你?」他不敢相信他的眼睛,原來多次竄改密碼讓人進不去的人是那個「恨」字。

「你們認識?」警察問。

「恨」字點點頭,氣還沒喘過來。

「你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他壓著隨時會爆發的火氣,耐著性子問他。

        「不爽啊!你不會覺得A棟那一群狗男女讓人看了很不爽嗎?之前好幾次都不帶遙控器,半夜把人吵醒,還一副他就是老大的樣子,就讓他們有遙控器都沒得用!」「恨」字理直氣壯地回答,在警車的車燈和警示燈的照射下,他手臂上的「恨」顯得格外清晰。「反正只是改的密碼嘛!也沒殺人放火,我看他們回不去的話也可以到哪間汽車旅館去大玩什麼3P、4P,也沒差啦!」

        「你是這個社區的管理員、守衛,你做這樣的事情還振振有詞!」他原本以為自己還可以忍得久一點,但只聽了「恨」字說了一段話,就按耐不住性子,對他大聲咆哮。

        「你管理到了什麼?」「恨」字用更大的音量回敬他。「又有什麼好守衛的?三棟樓,每個人都是開名車,有漂亮老婆,有錢就急著花,晚上睡覺不安穩,還要找我這種沒錢、沒女人、沒小孩的來幫他看門,我呸!讓我看到了就有冤仇,守衛室熱得要命冷氣修就更沒有人情,老子沒有半夜摸到你家裡就是天大的慈悲了!改個密碼算什麼?」

        「狗屁!我告訴你,我當這個社區的守衛能夠守的東西多的是,我就是要守你這種妖魔鬼怪,不讓你入侵進來!」

        「哈!我看是要守女人吧!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主委每天半夜都到守衛室裡面鬼混,你跟我沒有什麼兩樣啦!別把話說那麼好聽,我也很想要女人啊!只是不會跟你一樣連那麼老的都要,不然之前幾次她也都有過來,我也有機會……現在想想沒有把她推倒還真可惜,醫‧生‧娘‧噢!搞到醫生的老婆很爽吧!」

        他頓時腦袋一片空白,開了電擊棒的開關,冷不防地就向「恨」字肥腫的肚皮捅去,「恨」字慘叫一聲,倒在地上,手臂上的「恨」字也跟著不停抽蓄的肌肉扭曲著。

一旁的警察蜂擁而上,將他制服,在被壓倒在地的瞬間,他眼角的餘光瞥到A棟的年輕人的那台白色轎車神氣地開過。

「怎麼樣?」

回到守衛室的時候,天已經泛白,主委出乎意料地坐在守衛室裡面等他。

「沒什麼,去警察局做個筆錄,是另外那個胖胖的守衛。」

「是噢?真可怕。」

他走近坐在他的位子上的主委,端詳了她掛著厚重的黑眼圈的臉,再將視線移開,問:

「以前他在值夜班的時候,你也有找他?」

「一、兩次。」主委點點頭。「不過我不喜歡他,到後來看到守衛室裡面是他我就直接出去或掉頭了。」

        「那另外一個呢?」他的腦中浮現那輛包著潘仔的黑、麗珠的白的鮮黃計程車。

        「等等,你是在質問我嗎?」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心一驚,發現自己說錯了話,趕緊低頭。

        「我再問一遍,你是在質問我嗎?」他第一次聽到主委那麼大聲對她說話,凌晨的守衛室沒有平常那麼熱,但他已經是滿身大汗。

        「啪!」主委一個巴掌甩在他臉上,便踩著用力的腳步,快步離開守衛室。

        他終於調回了白天的班,先是早班,再來是午班。「恨」字被公司開除,還想告他傷害,不過警察不鳥他,告不成。他在白天碰不到主委,只能讓自己在蒸籠般的守衛室中變成一顆又鹹又油又濕的小籠包。他常常打瞌睡,好像是要把之前夜班沒睡的全部補回來,這當然引起不少怨言,但他還是想睡,想睡的原因,不過是不想再看到眼前的一切。

        一次午班,A棟的年輕人送了杯芒果冰沙給他,來的是個長相斯文的男生,說很謝謝他,這次是改密碼,下次會做出什麼事情沒人會知道。那芒果冰沙酸酸甜甜的,很好喝。

        不過即便是白天的班,這棟老是出問題的大樓不會只挑半夜出問題。一個炎熱的下午,主委焦急地拍著守衛室的門,吵醒了睡得滿身是汗的他。

        「守衛先生,快來看,地下室出大問題了!」

        他慵懶地起身,全身劈哩啪啦作響,脖子很酸,肩膀有點痛。

        「快啊!再不快來就來不及了!」就如同主委第一次在半夜擾亂他的清夢一樣,一個劍步,抓著他的手臂硬是要把他拉到守衛室外白灼的陽光中。

        一樣是水的問題,不過這次的水可沒像上次那麼友善,在機械車會旁的污水處理機房不知是那邊出了問題,嘩啦嘩啦地像洪水一般噴出污水,整個地下停車場瀰漫著「很營養」的臭味。這個社區的機械車位除了會把車子抬上天花板,還會把車子沈到地下去,看就知道是一個只想到節省空間卻沒想到淹水問題的失敗設計。

        他打了電話叫水電工來,很快地,人就到了。

        「哇!那這樣你們這些停在下面的車子不都慘了。」水電工話才說完,噴出的污水就很無情地流進最接近的兩個機械車位中。

        「啊啊!我的車!」一旁一個住戶慘叫,想要去把自己的車調上來。

        「等一下!你把你的車調上來,我的車就會下去了!幫幫忙吧!先不要這樣。」

        受害車主想回嘴,卻又想不到說什麼會比較適合,只好回過頭對著他和水電工說:

「趕快把水停下來啊!」

「啊!我的車!」

慘叫聲此起彼落,這時主委的聲音也出現其中。

「唉呀!水也快要流到我的車那裡了!」

他問了問水電工,說要怎麼把水停下來。

「要有人進去機房把總開關關掉,不過現在是從機房裡面噴這些廢水出來,我再想想看有沒有其他的方法。」

水電工話才說完,他腦筋馬上閃過主委坐在她的車上,困死在地下機械車位中,頂頭的縫隙則一直流進腐臭的污水,主委拼命地拍打車窗,像是每一次的晚班她拍打守衛室的門一樣,總是要逃出困厄,逃出悲傷。接著一片空白。

他恢復意識的時候,已經發現自己在強力沖刷的污水水柱中摸索機房的總開關。污水柱沖刷著他不怎麼結實的身體,但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他竟是直挺挺地站在那力量強大、惡臭襲人淡咖啡色怪物中。他專心地摸索在白色與咖啡色交雜的水花中那根足以將這怪物瞬間消滅的開關,他要解開困局,解開自己的困局,也解開主委的困局,阻止主委被惡臭的污水滅頂,更是要阻止這個總是用不同手法要摧殘他的大樓、這龐然大物,將他撕碎,將他吞噬,然後在某一天心情鬱悶的晚上,在手臂上用力刻下一個「恨」字。

身後掌聲響起,污水不再噴出,他這時才發現自己渾身酸痛,而臭味,對他來說也不算什麼了。

主委慢慢向他走近,雙手往上舉了一點點距離,隨後放下,用力吸了口氣。

「誰家的浴室可以借我一下,不然我這樣在守衛室沒有人敢從大門進出。」

笑聲四起,一個住戶慷慨地表示願意出借浴室。只有主委沒有笑,她低著頭,轉身去看自己的車子有沒有遭殃,而不加入眾人讚美他的行列。

過了兩天,姓林的同事拜託他執晚班。

「拜託啦!回來請你去吃頓好料的,我答應孩子們要帶他們出去完答應很久了,公司只派得出日班的人員,說沒有找到夜班的接替人選就不准假,真的是拜託你啦!」

他並不是很想值夜班,但是拗不過,又再次回到熟悉的夜班。

「就當作最後一次吧!」他對自己說,但為什麼是最後一次,他也說不上來,就有這樣的感覺。

才回到夜班第一天,那熟悉的敲門聲就在半夜兩點準時響起了。

「我知道今天是你所以才來的。」主委還是夾著那鯊魚夾很自然地走進守衛室,到他旁邊坐下。

「我今天,是想要跟你說一個以前的事情,之前一直很想講,可是都覺得不時候,現在我想應該可以講了。」

「嗯。」他點了點頭,不敢看主委一眼。

「你讓我一次說完噢!不要打斷。」講話語氣總是肯定、老成,甚至是滄桑的主委,竟第一次像是個小女孩一樣跟他說話。「我好幾年前,還在工作的時候,跟客戶應酬,在應酬前還在電話裡面跟丈夫吵架,吵得很凶,心情不好,就喝了一大堆,我不是很擅長喝酒的,真的,可是還是喝了很多,醉得亂七八糟,自己叫了計程車,想說這副得性如果被司機怎麼樣了也就算了。」

他心跳加速,慢慢將視線轉到主委的側臉上,主委面對著前方的窗戶,像是一個青春洋溢的少女在對著誰吐露著心事。

「結果,我碰到一個司機,他沒有對我怎麼樣就算了,我都沒有跟他說我家在哪裡,他還是在我的包包中找到寫有地址的繳費通知單載我到家,還把完全攤在椅子上的我揹到家門口,請我的家人來開門,他真的什麼都沒有做噢!連錢都沒收。

「那張臉,讓我知道什麼叫做相信,相信一個人,相信世界,我永遠……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司機的樣子。」

主委一邊說著,一邊轉頭,眼眶泛紅地看著他。太多的過去瞬間湧上心頭,他也不禁一個鼻酸,眼光泛淚,他小心且緩慢地伸出他的手,輕輕地在那被鯊魚夾夾得雜亂的頭髮上輕撫,最後隨著他和她兩張越來越靠近的臉,慢慢將鯊魚夾取下。

四片唇痛苦且甜美地纏繞的瞬間,他感覺到臉上的兩行熾熱的眼淚,他也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也和他一樣;四片唇,四道熱淚,兩段過去與未來。

知道主委和丈夫離婚、搬出這個社區是兩天後的事情,沒有人知道主委搬到哪裡去,管理委員會兵荒馬亂地要改選主委。告訴他主委的消息的是姓林的同事,在他允諾給他的那次飯局中提到的。

「怎麼樣?這樣你還有辦法在這個社區繼續待嗎?」

「啊?」

「唉呀!很多人都在傳好不好,只是不好意思表示意見。」

「嗯。」他低頭思索,然後舉起酒杯將杯裡的啤酒一飲而盡。

「不過這個社區還滿喜歡你的,待久一點,應該一年後就會升幹部吧!」姓林的同事已經升組長了,薪水調高,也有權力調配那附近社區的守衛。

「我想……」

「怎麼樣?」

「我想重回老本行。」

「老本行?」

「開計程車。」

「為什麼?」

他笑了笑,不答話,理由和約定已經再充足、再清楚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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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水兵甲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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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當作後一次吧!」需加一個最。
2007/01/21 19:18

倒數第46行「就當作後一次吧!」需加一個最。

7, 8年前, 40多歲的我,幾年沒有工作,去威京保全應徵警衛,到台北市東興街12號試作,組長交代要看好大門口車位不給別人停車,當小沈座車來到時要開車門迎接,大學畢業的系統分析師做這個工作沒辦法忍受,當場果斷回絕。再被介紹去大樓當總幹事,前一任總幹事當天被要求辦交接,這種搶人飯碗的事我想想對前任過意不去,下午即打道回府。

還好後來考上了一個基層公職,不然我真不知如何繼續。



快樂水兵甲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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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校正為「連錢都沒收」?
2007/01/21 19:00

倒數第27行「連錢都收」,應校正為「連錢都沒收」?

好像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