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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衛(上)
2006/10/23 18:32:53瀏覽372|回應0|推薦1

 

        他一直覺得自己不適合守衛這個工作,但可以說是不幸地,他就是個守衛;光是就字面上來說,這職業就不適合什麼都沒有的他了。

        他覺得自己不適合當守衛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出在他的身材與長相。一般來說,要能夠勝任守衛不是得生得虎背熊腰,要不然就是一臉兇相,偏偏他這兩項都沒有,一身鬆垮垮又乾癟的贅肉套在一副弱小的骨架上,而在那彷彿強風吹過就會灰飛煙滅的身軀上,安上的是一張圓頭大眼的恍神面孔,臉身一道道裂痕般的皺紋使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大了不少,而眼中混濁的暗黃,更是透露出這些年來他的工作以及作息對他身體上的殘害。

        在當守衛之前,他是個來去自如的計程車司機。

        這個社區除了他以外還有另外兩個跟他輪流交班的守衛,一個總是戴著咖啡色的墨鏡,中廣身材,頭髮濃密卻沒有任何髮型可言,仔細一點看還可以看到散佈其中如星點般的頭皮屑,不過這位滿臉橫肉的同事最引人注意的,卻是刺在他肥粗的右上臂「恨」字。

        他常想,這位同事到底「恨」的是什麼?那「恨」隨著手臂的每一根肌肉纖維扭動著,像是大聲向人宣示自己的存在,不過再細看,那模糊的字體似乎是沒什麼力氣的。

        另外一個同事似乎就跟守衛這個職業比較相稱,有妻子、和三個小孩,雖然身材不粗壯,卻是滿身精實的肌肉,還喜歡在守衛室中一邊聽著音樂一邊搖頭晃腦,記得他曾經這麼說過:

        「這大樓裡面都是有妻有子的人,那我們當守衛的也是一樣,一旦這樣想,當守衛就會當得很高興啦!」

        他記得這個同事好像姓林,年紀還比他大一點,常常是很有精神地跨著單車來交班。

        守衛(或者說是管理員)的生活對他而言到也沒有什麼不好的,一整天下來大部分的時間就是在看守衛室裡的電視,偶而幫人開開社區大門,有訪客來的時候就押個證件、按個對講機。最忙的時候就是社區裡面什麼水管、電梯故障得聯絡人來修;在固定時間會離開守衛室去巡視社區,說是巡視,這個公寓社區倒也不大,拿個手電筒晃個兩下就算是巡視完成了,加上這個社區離警察局跟學校很近,三不五時就會有警車從社區大門經過,什麼小偷強盜應該也不會挑這個社區下手,儘管附近的人都知道這三棟八層樓建築中藏了一大堆「師」:老師、律師、醫師、會計師、工程師應有盡有。

        和許多守衛一樣,他最討厭值大夜班,一方面沒事作、電視節目都是白天的重播,另外一方面實在沒有什麼人會在這個時候進出社區,無聊中的無聊。

以前還是個計程車司機的時候,他反而是喜歡接深夜的生意,車子少、開得快,更有意思的是這時間搭車的客人都相當有趣,很大一部份是喝醉的人,歪七扭八、東倒西歪外加胡言亂語,他會因此感覺到自己的清醒;有時是女性乘客,常常是帶著緊張的表情上車的,他這樣往往會感覺到自己的勇敢,心情好上加好。

不過他不是一個邪惡的人,並不會因此對他的乘客有非份之想,曾經有一個身著套裝外型姣好的女乘客酩酊大醉地上車,而他很盡職地將乘客送到目的地,那時,駕駛座前那張全家福合照隨著一盞又一盞照入車內的路燈時而清楚,時而模糊。

他也是有妻有子的,正確地說,是那時有妻有子。

兩三個禮拜前,社區舉行了管理委員會的改選,雖然大部分的管理委員會改選都是同一批人輪來輪去,不過這次選出來的主委倒是張新面孔,住在A棟的醫師娘。主委跟一般醫師娘的形象有些不同,每次出現在大家面前都是腦後夾著一個鯊魚夾,腳下踩著一雙海灘拖,寬鬆的T裇常是隨著流竄在大樓之間的風而荒涼地擺動著,像是要掩藏被日漸沈重的歲月往下拉扯的曲線,雖然生雙漂亮的大眼,不過魚尾紋一拖,在配上渙散的眼神,量誰也說不出那是雙漂亮的眼睛;聽說年紀應該是不超過四十五,不過有些人會猜她已經五十四,就這點而言,主委跟她可以說是同病相鄰。

第一次跟主委碰面(這邊說的碰面是說真正認識,如果說是見過面的話身為守衛的他應該整棟大樓的人都見過了),是在一次晚班。如同過去幾次晚班,他一臉索然無味地看著索然無味的電視,隨著電視機發出的噪音越來越模糊,視線也漸漸變得朦朧,之後不知不覺地睡去。驚醒他的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守先生,守先生,請你趕快起來一下!」

他痛苦地睜開眼,移動著跟鉛塊一樣沈重的身體,一陣又一陣猛烈拍打在門窗上的暴雨和一個如同水漬的女人身影和著夜色映入眼簾。他慢慢抬頭看掛在牆上的鐘,兩點十五分,今天比平常早了些睡著。

「怎麼了?這麼晚?」他打開守衛室的門,讓淋得全身濕的主委進來,一邊打著呵欠一邊問著。

「我們這棟,就是C棟的頂樓漏水了,漏得很厲害啊!你趕快來看一下!」主委臉上還掛著幾絲水珠,幾撮淋濕的頭髮緊貼著膚質不甚理想的臉頰,原來寬鬆的T裇因為雨水的關係而變得比較合身;他發現主委沒有想像中的胖,而且現在的樣子如果遠看的話還有些寫真照片的味道,但他又一個皺眉,想說這女主角怕是要先年輕個二十歲、三十歲才行。

「有那麼急嗎?」無論如何,眼前這個中年女子還是打擾到她的清夢,他很本能地想要推託掉這可能的工作,好再次模模糊糊地在電視的噪音中睡去。「現在是半夜兩點,好不好?」

「不行。」主委斬釘截鐵地說。「我是新上任的主委,你可能不知道吧!」

「我知道啊!開會的時候我有去。」

「知道了就趕快跟我過去看!」主委不等他做出下一個反應,伸手一抓,硬是要把他拖進滂陀的雨幕中,他只好很沒氣地拿了傘跟著主委走。

他臭著臉跟著主委到了C棟頂樓的樓梯間,眼前的景象讓他的臉更臭了:通往天台的鐵門前的電燈一明一滅,雨水則像是瀑布一樣,一陣又一陣地從那一明一滅的「電燈上」灌下,然後順著樓梯流成另一道瀑布,向下奔流而去。

「這樣電燈還不會壞?」他苦笑地說著,語音剛落,啪的一聲電燈回應了他的苦笑,整個樓梯間頓時陷入黑暗,惱人的水聲嘩啦嘩啦地持續響著。

「現在就怕不知道水流下去會不會把電梯弄壞。」主委在黑暗中冷冷地說著。

他轉頭,藉著氣窗外透進來的一點光,他只看到主委寬鬆的衣服包裹的隱約曲線,以及頂在她後腦杓上的鯊魚夾,朝天聳立的頭髮,雜亂得很有力氣。

        一如主委所料,電梯就這樣壞了,住在C棟最高層的不是別人,就是主委,原本可以輕鬆來到眺望不遠處城市燈火的高度,現在得靠滿身臭汗才能抵達。

        「買那麼貴的房子卻碰到這麼離譜的事情,賺那麼多錢是要死噢!」看著三、四個跟她一樣滿身臭汗的電梯維修工在她家門前爬上爬下、走來走去,主委無奈地對著他這麼說。「不過問題還是要解決啊!雨可能晚一點又會在下,總不可能要我二十四小時都緊盯接水的桶子有沒有滿吧!」

        他歪著頭想了想,然後問:

        「太太,妳家裡面有沒有不要的浴巾、抹布?」

        他把抹布、浴巾塞到垃圾袋中,然後把它弄成長條形,同樣的東西做了三五條,分別疊在八樓跟七樓的電梯口,算是道迷你的防水沙包,雖然沒有辦法阻止水繼續往下流,但也至少暫時保住了電梯的安全。

        幾天後,雨也停了,那離譜的電燈漏洞也補起來了。那個姓林的同事笑嘻嘻地對他說:

        「你腦筋動得滿快的,滿能處理問題的嘛!你一定是一個好爸爸!」

        他聽了苦澀地笑了笑。

        在好幾年前,跟他同車行的同事潘仔也曾經這麼說過他:

        「我看,你一定會是個好爸爸!」

        那是個太陽把喜宴的布棚烤得人聲鼎沸的喜宴。

        雖然潘仔是有老婆的,可是那時候全世界都隱約覺得潘仔跟麗珠之間不單純。麗珠到也不是什麼妖嬌美麗的狐狸精,雖說她的檳榔攤是眾家司機留連不已的「休息站」,但麗珠從來就是粗布短褲配上碎花套頭衫,妝也沒化,就是一張可人的笑臉,讓那些有妻子的、沒妻子的司機們總是願意繞個一大段路去光顧她的攤子。

        潘仔跟他說這款查某最厲害,沒有人覺得她是個狐狸精,卻很多人會不明不白地栽在她手裡。他也相信潘仔說的,他更是知道潘仔嘴上雖然這麼說,但跟麗珠玩得最厲害的就屬潘仔。

        但他就是沒有辦法抗拒麗珠直勾勾地看著他的眼神,每次到她的攤子,不吃檳榔的他每每都莫名其妙地買了兩包紅灰,麗珠再一個彎腰拿盒子,在碎花衫裡若隱若現的白肉又告訴他該是多買兩包白灰了。就這樣,他的計程車的後車廂就擺滿了一盒又一盒沒有吃的檳榔,潘仔說他加油送的面紙恐怕都還沒有這些檳榔多。

        他這舉動在車行可出名了,大家都覺得他憨,連車行兼做雪花冰生意的老闆娘都跟他說他沒那個本錢碰麗珠,尤其潘仔那奸巧的碰過的,離遠一點會比較好。但也不知道怎麼搞的,潘仔忽然奇蹟似地幫他牽線,也糊里糊塗地帶著麗珠出去玩了幾趟,更神奇的是,連續幾次到麗珠的攤子,不是燈管壞掉就是冰箱停掉,總是那麼剛好地讓他有機會好好表現自己。

        就這樣,原來在碎花布之間若隱若現的白肉,在潘仔一句「我看,你一定會是個好爸爸!」隨著落日消失在他耳中後,就再也不僅僅是若隱若現了。

        很快地他們就有了一個男孩,長得像媽媽,模樣討喜可愛。

        「守衛先生。」

        不知是半夜幾點,他又模模糊糊地被一陣敲門聲驚醒。

        「今天是你值班啊?」果然又是主委,還是一樣夾著那紫色的鯊魚夾出現在守衛室,只是這次外面沒有下雨,而是從隔壁的空地傳來隱約的蟲鳴。「不是另外一位先生嗎?」

        執了兩、三個禮拜的晚班,他輪休幾天,不料昨天那個「恨」字同事忽然說他不想值夜班,希望他能幫個忙。雖然滿肚子的鳥氣,不過推也推不掉,只好休息個兩天,再次回到無聊的晚班。

        「停車場外有住戶的車子遙控器忽然沒有用了,按對講機也沒有回應,我就過來看看了。」

        他雖然還是睡眼惺忪,但腦袋倒還沒有紊亂到察覺不出主委的話有異,不過守衛就是守衛,就算有滿腹的疑惑,也就只有把他所要「守衛」的地方的問題解決。

        到了車道,一輛白色的豐田汽車尷尬地停在斜坡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車內的人是A棟的年輕人和他的朋友,男男女女,雖然整車的人也跟他一樣滿肚子的怨氣和滿臉的不耐煩,像是整車滿腹牢騷的歐巴桑,然而當車窗搖下的瞬間,整車的香味還是漫出了青春的光芒,讓他覺得好刺眼。

        「密碼被改過了。」他熟練地打開鐵捲門的維修箱,用守衛室的遙控器試了半天,最後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

        「什麼時候改的?我怎麼都不知道!」主委一臉不高興地質問他。

        「十二點的時候還有車出入,都沒問題啊!我沒有去改他啊!」他皺著眉頭,一臉百思不解地回答,雙手則還是在維修箱裡面東弄弄西弄弄,要把密碼改回來。

        弄了一陣,鐵捲門終於應聲打開,白色的轎車下了地下室,而主委則是跟著他回到了守衛室。

        「奇怪?密碼怎麼會被改掉了?」他一屁股坐回他的位置,還是滿臉疑惑。主委聳聳肩,也拉了張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雖然安靜,但空氣中卻瀰漫著躁動的悶熱氣味,原本就掛在他額上的汗水,此時更是毫不客氣地用力滑下,老舊的電風扇和冷氣機在旁邊徒然的吹送。

        「這棟大樓的問題真的很多。」靜了一會兒,主委忽然若有所思地說。

        「嗯。」他不曉得該回些什麼,應個聲,表示贊同,然後跟主委一樣望著漆黑的窗外。

        「你會不會很熱啊?」主委注意到他從額頭留到臉頰的汗水,轉過頭來問。

        「還好,習慣了。」

        「我覺得你這邊冷氣好像不是那麼夠,我上去拿些涼的東西下來好了。」

        沒多久,在他眼前是一碗顏色綠得很好看的綠豆湯,他雙手去捧,很涼,而主委早就在旁邊很自在地舉著碗喝著。

        連著幾天,他都接了本來屬於「恨」字守衛的晚班。也不知道為什麼,他開始不會開著電視打瞌睡,總是能腦袋清楚、精神抖擻地醒到半夜兩點,兩點一到,那在之前都是擾人清夢的敲門聲響起,一轉頭,果然是腦後夾著鯊魚夾的主委。

        第一天,只有人來,待了十分鐘,主委跟他說地下停車場的機械車位好像警報器故障了,人走過去不會響,B棟的電梯車廂跟地板的差距好像越來越大。

        第二天,帶了鍋跟上次一樣的綠豆湯,很冰涼,味道不會太甜,主委跟她說她一個朋友的丈夫外派到大陸去,搞了個當地的會計小姐,生了兩個兒子,公司還刻意設計一個局讓生不出兒子的她朋友知道這個事情。

        第三天,人沒有在半夜來,倒是在十點多的時候送了杯仙草蜜給他。

        不知道在第幾天的時候,「恨」字跟他說,想調回來了,他說:

        「習慣了,我繼續無所謂。」

        「喜歡就讓你做吧!反正晚上比較涼嘛!我就流一流汗,當作洗烤箱浴減肥,去三溫暖還要六百五咧!」

        接著幾天,主委都沒有出現,或許真的是習慣了,一、兩天還不覺得奇怪,到了第三天就覺得每天的半夜兩點就少了些什麼;主委第五天沒出現的時候,那群年輕人的白色轎車又被檔在門外了,原因一樣,密碼已更改。

        放那群年輕人下停車場後,他忽然想,這幾天好像沒有在這個時間去巡邏,既然主委沒有來,那就去看看她家那邊如何……不對,這干主委什麼事情呢?只是最近實在太奇怪,停車場的密碼老是被改,又剛好都是A棟那一戶出入的時候才發生這個事情,一定有鬼。

        不過要從哪一棟開始巡起呢?往常都是從C棟開始巡回來,不過這次出問題的是A棟住戶;要不要先從B棟先開始來個出其不意呢?剛好主委家在那棟,先去看看也好……

        回到守衛室的他,趴在桌上猶豫不決。順手在桌上抓了個十元硬幣,想說擲硬幣決定從哪一棟先巡起。

        「媽的,到底是誰把硬幣設計成只有兩面的?」話才剛出口,他就不禁笑了出來,管它從哪一棟巡起,到最後不都是要三棟都巡過嗎?

        想到著,他倒也不怎麼猶豫了,拿了手電筒,快步走出守衛室,然後躡手躡腳,像是個怕被人發現的小偷一樣,往B棟走去。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那件事情是……」

        「你也讓我說過幾次了!幾次了!幾次了!」

        「我們難道不能夠靜下來好好說……」

        「夠了!還要說什麼?你每次說的都是騙人的!我不想再聽!不——想——再——聽——!」

        「我只是想……」

        「騙子!騙子!騙子!騙——子——!」

        主委家的門後傳來激烈的爭吵聲,字字清晰。他搔了搔頭,坐在樓梯上,把菸拿出來,想到社區公共場所禁煙,也就把菸叼著,仰頭瞇著眼看了看被關在窗框內的星空。

        他苦澀地笑了笑,問自己在搞什麼鬼,主委是有家的,激烈的爭吵雖讓人不愉快,到也不斷提醒著家的存在,不過弔詭的是,如果一連串的爭吵就是為了使家破滅呢?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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