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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萊山
2007/01/29 01:18:24瀏覽517|回應0|推薦2

        他們說,這裡叫做「黑色奇萊」,而我漫步其中。時間,應該是下午吧!不過整個森林霧濛濛的,茂密的針葉和不知是雨還是霧的水氣阻斷了從天而降的光線,讓我完全搞不清楚現在幾點。記得小時候看到奇萊山的圖片,只覺這山黑黑一片就叫做「黑色奇萊」了,而現在我才曉得,原來黑色並不是外觀而言,而是要身處其中,才知道什麼叫黑。

        漫步,我想這樣說太自我安慰了,事實上,我迷路了。

小時候爸爸開著車帶全家到杉林溪那樣比起奇萊僅只是小丘陵的地方,嘈雜的引擎聲在漆黑的山路中穿梭,年幼的我的也就這麼跟著忽西忽東,忽東忽西,窗外的山,並不是完全漆黑一片,而是像一塊塊破碎的黑布,一層層地懸掛在又黑又藍的夜空中;又像是一排排不懷好意的利牙,發出冰冷而血腥的臭味,要將穿梭其中的我嚼個碎爛。

        那時的我應該沒有能力想到那麼多的比喻,只是慌張地將臉埋入媽媽溫暖的大腿,急切地逃入睡夢之中。

        這是種害怕、投降的姿態嗎?抑或逃跑也是種防禦?於是你防我、我防你,山和我之間,存在著一種命定式的孤絕。

        就像是入山之前,大家都忙著在入山檢查哨辦理入山證的檢查,早已迅速辦妥手續的我只能遠遠看著。在這樣一個被灰色的天、深綠的森林包圍的畫面中,聚集在檢查哨周圍的登山隊員們,身上不是大紅就是大紫,要不就是貼著狗皮藥膏般的反光物,從不遠處看過去,好不熱鬧。

        綁著馬尾、穿著白色夾克、戴著白色登山帽的A在人群中轉向我,看似要走過來,遲疑了幾秒,還是回頭拉拉旁邊的同伴,講了幾句話,她身旁那一身豔紅的小個子的女生就走了過來。

        「喂,你在那邊幹嘛?要準備出發了噢!」

        是小紋,她的嗓音一如以往地嘹亮而尖銳。

        每走個幾步,腳下就會傳來枯枝斷裂的清脆聲響,整個山林安靜得很詭異,我開始懷疑在腳下霹啪作響的,不是散落的枯枝,而是風化已久的碎骨。

        我到底是怎麼到這邊來?又是怎麼樣脫隊、迷路?以及變成一個……很不想這樣形容自己,山難的遇難者。

        仔細回頭想想,是小紋跟我說,她還有幾個系上的同學相約要去爬山,當我在心裡暗自思考是不是要答應小紋的邀約時,小紋卻一臉嚴肅地跟我說:

        「我想你去的話會很尷尬吧!因為Alice也要去,我也是因為這樣才特別告訴你的,不然到時候你一定會說我故意不跟你說,搞破壞!」話說到這邊,和我隔著餐桌的她卻又瞇起眼,笑著問我:「對不對?」

        Alice,我總是叫她A,稱她喜歡看的電影叫「A片」,喜歡看的書叫「A書」,每次聽我這樣叫她,她總是很沒氣地回說:

        「我叫Alice,要不然叫我中文名字,不然什麼都好,就是不要只叫我『A』!」

        A是登山社的,全身透露著健美的氣息,我曾經跟她比過手的大小,手掌一貼發現每一根手指她都硬是比我多出一點,即便她離開我們相識的城市到了台北,我也常常聽到她又是玉山、又是雪霸地跑,網路相簿裡面不是雲海日出,就是飄揚在冷風、裸岩、地衣間的國旗。A曾經說過,她很想爬一次奇萊山,尤其是奇萊北峰。

        「聽說那邊不是很危險嗎?」我好奇地問。

        「上面已經有避難小屋,而且現在登山的配備都很好,天氣變化可能比較大一點,不過這樣很有趣,不是嗎?」

        那時候常跟人在台北的女友提到A,講到許多關於她的有趣的事情。

        「你跟她滿好的吧!怎麼常常聽你提到她!」

        那時候的女友在電話那頭淡淡地說,而我則是啞口無言,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還是搞不清楚我到底是怎麼迷失在山中的,好像一睜開眼,吸口潮濕冰冷的空氣,我就已經在這片雨霧交雜的黑暗中漫遊,宛若初次獲得記憶的幼童,現成的世界就這樣包圍著我。如同我和A,也不知怎麼搞的我們之間的詞彙只剩你好、晚安、再見,在台北碰到台北市長的次數比跟她見面的次數還要多。

        本來不應該是這樣子的。

        不過世界上沒有什麼「本來應該」或「本來不應該」的事情,我就是迷失在山中,在迷失前,我和A就是一段沈默而尷尬的長長步行。

        其實在入山那一刻起,我就一直想著,如果我在這山中遇難了,A會難過擔心嗎?她會為我著急嗎?還是她會暗自鬆了一口氣,覺得我或許就這樣消失在這山中,安祥地飛向一個模模糊糊的天堂會比較好?

「他曾經說過,我為什麼不去死,死一死我就一輩子屬於他了,結果他先走,我也沒有感覺得到他什麼,也不想得到他什麼,現在只是覺得,好像鬆了一口氣。」

這是爸爸和那個我們全家隱隱約約知道的女人悄悄地消逝在太平洋的海天一線後,紅著眼眶、擦乾淚水的媽媽用力地嘆了口氣後說的話。我永遠記得爸爸的照片是怎樣被漂亮的白色花朵包圍著,隱沒在念佛機陣陣梵音中的那淡淡清香,到現在似乎還不時在我鼻前徘徊。

        如今,我真的迷失在這山中,迷失在這小時候最懼怕的黑色奇萊,那時一想到那些不知名的遇難者在黑暗中倉惶的腳步,懵懂無知的我便會在被窩中不停翻滾,難以入睡,彷彿一閉上眼,就會置身在那孤絕寂寞的黑色裸岩之上。

        真正令人感到恐懼的不是在深山終結生命這件事情,而是一種凌遲般的孤絕。

        「那麼,我到底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我放下背包,背靠一棵巨大樹木,開始想著,忽然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冷靜了,冷靜得超乎常理,在氣候急速轉壞的情況下,我竟感覺不到一絲寒冷。

        A會是在那次從台北回來,要回去前被在車站等待兩個小時的我嚇到後,就開始亟欲擺脫我了嗎?

        可是那次是她自己說十分鐘後會到車站搭車,還說不用我去送,我想說給她個驚喜,哪知道一等就是兩個小時,事後回想,能夠在來來往往的人潮中認出她的背影,然後飛奔過去拍拍她的肩膀,也真的是不容易的事情。

        「那天是我留她吃飯的,真是不好意思,結果讓你花了那麼多時間等她。」那件事情過了兩天後,我和小紋在一次晚餐中提到了這件事情,小紋聽了撲吃一聲地笑出來,拿著紙巾掩著嘴說:「早知道啊!我就打個電話叫你兩個小時後再去車站,省得餓著肚子在那邊苦等!」

        「是啊!」我聽了尷尬地笑了笑,喝了口有點太苦的苦瓜排骨湯。「如果妳那時候有告訴我的話,我就要請妳吃飯了。」我話說得無奈,但覺得請小紋吃飯似乎也是不錯的事情。

說實話,我完全想不起來A那天是什麼樣子,穿什麼樣的衣服,對我的出現,是什麼樣的表情,只記得那天兩個佇立在灰茫茫的月台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半小時後就會忘記的對話內容,然後她就上了自強號列車回台北去了(我還記得那天的自強號是舊式的,不是常見的「偽子彈列車」)。

「你嚇到我了。」只有A這句慌亂的話語,清楚地留在我的記憶中。

A還是讓我跟到這山裡了,或許經過那次意外的等待,我做再多的事情她也都不會感到意外或驚嚇了,是吧!

「你怎麼從來都不跟她告白啊?既然這麼喜歡她!」好幾次小紋都跟我這樣說,每次我都是搖搖頭,皺起眉頭苦苦地笑。

「或許,她的這種不表示,也是一種拒絕吧!」小紋也這樣說過,一開始聽了很沮喪,但之後和其他朋友聊起這件事,卻又氣憤難平,覺得她實在是一個很奇怪的女人,怎麼老是喜歡在我跟A之間搞破壞。

我想起在更早之前,在A即將要到台北的前一兩個月左右,我向當時是A的室友的小紋提到我已經喜歡上A這件事情。

「你呀!」小紋用手指在我額頭上用力戳了兩下。「女朋友才剛把你甩掉你就馬上要對她表示那麼多,人家不嚇跑才怪!」

「可是。」我在腦中思索著語句,不是不知道要說什麼,而是不知道該不該說。「這不是現在忽然開始的,而是之前就這樣了。」

我還記得,是在學校附近的一間簡餐店,夏日午後悶熱的陽光從窗外打進來,我像個犯錯的小孩,和小紋隔著餐桌尷尬地對望。前女友會跟我分手,簡單說就是在台北那邊她有喜歡的人了,不是不喜歡我,只是要先暫停關係好好讓自己再想想,當然這樣的話怎麼看都像是理由。

想到這裡,我忽然覺得所謂我和A之間的回憶,似乎只是在一次次我和小紋破碎的對話間拼湊而成的抽象物體,沒有辦法從中掌握任何事物,就算想要用力緊握些什麼,卻只能像是佇立在荒漠中,伴隨著急切焦躁的連續口吃吐露一個時時刻刻燃燒著靈魂的故事,沒有聲音回應,更沒有人證實它的存在,甚至在耳邊呼嘯的冷風都不屑地嘲笑,笑一個瘋癲的人的一相情願。

原來回憶與它的主人之間,可以這樣陌生、這樣疏遠、甚至這樣虛幻不實,即便當午夜夢迴時,她簡單的馬尾在陽光中搖曳的漂亮曲線時常襲擊著我,我更會在這時輕輕摸摸自己的右側臉,去想像那時自己是給予她的肩膀什麼樣的重量、在熙來往攘的人潮前,她為何不肯移開她的肩膀,讓那時在台北已有戀人的我就那樣靠著。

還是因為小紋?後來聽其他人說,那天讓我像個笨笨一樣在車站苦等的元兇就是小紋,她明知道我會在車站,還硬留沒有準備留下來吃晚餐的A,還跟A說:「小心在車站碰到某某人噢!」

說來奇怪,當知道這事的時候心裡是很氣的,覺得小紋心理有問題,沒事要這樣亂搞,可是不曉得為什麼,我就是不會想到要特別跟她絕交或是保持距離,就覺得一個女孩子在身邊似乎也不壞,更何況還會常常跟她談A的事情,有時候還滿期待能夠跟她見面的。

算了,該起步了,光站在這裡空想、感嘆,也對於我深處在黑色奇萊的冰冷森林中的處境不會有任何的改變。去年有一次到台北去找A,她始終沒答應要見我,當然或許她真的沒時間,我這樣告訴自己,但我還是想遊走,在漫步間尋找一點點什麼奇蹟。現在也是這樣,雖然莫名其妙地在奇萊山中迷失,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自己為何遇難,那就只有繼續在山中漫步了。

腳下重新響起清脆的樹枝斷裂聲,原本沈靜的空氣隨著一棵棵後退的古木擾動起來,迷濛的霧凝結成細密的雨絲;走了一會兒,遠方慘白的低雲被陽光用力劈開,由灰色裸岩、亮綠色青苔拼湊而成的奇萊北峰在枝葉之間露出了臉龐,背光的山壁漆黑得宛若黑洞。黑色的山林動了起來,似乎困境就要結束,我加快腳步,用力地蹬著步伐——忽然間,在青綠的稜線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白色身影。

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立刻拔腿狂奔。

是A在尋找我嗎?其實這兩年多、三年來的冷漠,是一種莫名的衿持與自我否認,是嗎?

「說實話,Alice有沒有拒絕過你啊?」在知道奇萊之行的那天,小紋這樣問我。

「也沒有啊!」我皺著眉頭語帶無奈地回答。

多想了吧!又不是變態,自以為情聖,人家哪來那麼大的閒工夫對你搞什麼自我否定跟衿持?

「不過她也從來沒有接受過我就是了。」那時我很認真地補充了一句回答給小紋。

莫非她跟我一樣也迷失在山裡面?

「你怎麼從來都不跟她告白啊?搞不好把話說清楚,就會有不一樣的事情會發生啊!」小紋將臉撐在手上,歪著頭,用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我。

我決心全力奔跑,不再自問自答,除了腳下霹啪作響的腳步聲,我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明明迷失在山林間,此刻的奔跑卻是一股前所未有的方向感在牽引著我。

跑著跑著,當我停下來環顧四周時,我已經站在被青翠的短草包圍的稜線上,陽光間斷地在身旁灑下,一片片白色的矮雲在腳下遊蕩。我順著稜線往前望去,是A低著頭緩步前進的白色背影。

我深吸了口氣,甩下背包,向A的背影走了幾步,看到前面的背影停住了腳步,我也停下。

A轉過身,朝著我看了看,在嘴邊牽起美好的弧線,灑在稜線上的陽光將她背後的空氣染成淡淡的黃色,帶著泥土味道的潮濕短草隨著越過山峰的冷風搖曳著身軀,向陽面的裸岩白得發亮,背陽的那邊則黑得很均勻,有種莫名的溫暖感受。

「Alice!」我扯開喉嚨喊著她的名字,我第一次知道,叫著「Alice」這完整的名字,竟然讓我的心跳如此加速,讓我如此想哭,也如此想笑。

「Alice!」我再用力叫了一次,我感覺到因為用力而僵直的雙手,竟是激動得顫抖不已。

「幹——嘛!」Alice還是帶著笑容,同樣大聲地回應我。

我不曉得應該說些什麼,只是無意識地再次緩緩移動腳步,等到回過神來時,我已經緊緊抱住Alice。

淡淡的香味從她的髮間傳來,溫暖的重量輕輕壓在我的肩頭……她為何在此,已經不重要了,過去到底在我們之間是怎麼回事,也不重要了,我為何迷失在山中,也許,也不重要了。

「你怎麼了?」甜美的聲音輕輕地在我的耳邊吐出,我正想試著回答些什麼,卻發現這聲音……沒有Alice特有的女孩氣息,而是小紋纖細的嗓音!

我低頭看著自己擁抱的身軀,竟比前一秒鐘還要更纖細,白色的外套也瞬間燒起火熱的鮮紅……

「你怎麼了?」小紋輕聲的問句再次從耳邊傳來,我忽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當微微的光線再次進入我的眼中時,我意識到我其實是睜開眼睛,原本擁在懷中那個火紅的身軀,現在變成小紋白晰的肌膚。

這時我發現我滿身是汗、心跳快速,和小紋兩個人赤裸地坐在小紋溫暖的被窩中相擁著。白色的路燈從窗外透進,小紋小巧可愛的粉紅色鬧鐘在床頭滴答作響。

「是夢……」我輕聲地對自己說,並且在恍惚間整理自己的腦袋,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怎麼了?」小紋再次輕聲地問。

「沒什麼,就坐了個夢,夢到我真的去了奇萊山,然後莫名其妙在山裡面迷路,最後在離山頂不遠的地方碰到Alice。」

「嗯。」原本抬頭問我怎麼了的小紋再次懶洋洋地靠在我的肩上。「Alice他們現在應該已經到山莊了吧!」

「我想是吧!早上出發的話……」我想起來登山隊是早上出發的,但我凌晨四點拿著裝備到小紋家,小紋打開門問了我句「你真的要硬跟著Alice去嗎?」,看了看小紋黑白分明的眸子,就和她激烈地擁吻起來,然後,就莫名其妙來到了現在。

「奇萊山應該下雪了吧!」小紋又莫名所以地問了這問題,還用頭磨蹭了我的肩膀幾下。

「應該有下吧!天氣也冷,濕度也夠……」我忽然腦袋閃過奇萊北峰黑白相間的臉孔,而在黑白交錯的稜線上,A白色的身影緩緩漫步。

「你記得三年前Alice還跟我一起住的時候嗎?那時候你從夜店帶著喝醉的我回到家,Alice一臉不高興地從你懷中把我接過去,我還記得Alice那時候關門關得好大力噢!」小紋還是將頭靠在我的肩上,忽然講起A還沒去台北前的事情。「你現在應該知道了吧!我那時候,其實沒有真的喝醉噢!我只是想要靠在你的身上而已。」

「嗯。」我撫摸著小紋的頭髮,一臉茫然地凝視著被路燈照得模糊的窗戶,玻璃上映出了黑色奇萊澄淨、青翠而冷酷的面容。

記得那時的女友在分手時是這樣說的:

「我告訴你我跟你不一樣的地方吧!我現在是很清楚地要面對我自己的問題,我很懂你,你根本就不敢面對我跟你那邊另外一個女孩子之間的問題!你完全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地困在那裡面!」那是我認識她以來,她對我講話最強勢的一次。

「我,又要在那裡面了。」我暗想。

不知不覺間,淚水充滿了我的眼眶。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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