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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以及夏日的終結
2006/08/10 01:26:40瀏覽501|回應0|推薦5

        我一直被時間所騙,在自己寫的小說中,在我的呼吸中,即便是在九十四號州際公路上八十英哩的奔馳,在不遠處飛散的蒲公英花也散播著時間的拐騙計倆。對了,現在七月過到一半,相信是夏日的時節,威斯康辛這邊的蒲公英種子才將要將自己化身為片片雪花,灑落在遼闊的玉米田和麥田。

表面上來說,早上九點半從威斯康辛的首府麥迪遜出發,然後經過五到六個小時的州際公路奔馳,我和一干即將揮金如土的台灣人將會到達位在明尼亞波利斯的超大型購物中心,然後貢獻美利堅合眾國的經濟,然後增肥,然後再次長途跋涉,然後回到麥迪遜,然後睡眠抑或等待日出,然後新的一天來臨,繼續許許多多的然後。一切都是那樣的剛好、連貫,毫無縫隙。

        於是,我便那樣以為,我和妳終究只是在我們所擁有的時間上,順著時間的河流,航行一個港口又一個港口,或許在哪個支流的強力切割如利刃劃破動脈,我們將以鮮血染紅河流的匯流處,然後進入分別進入不同的河流,卻終究在同一流域之中遙遙相望,共同分享著同樣的時間,不同的空間,如同此刻飄蕩在車窗外的蒲公英,它們將四散各方,卻吸允著同樣的風息,遙望同樣的殘枝。

        是的,妳在婆娑之洋、美麗之島,妳腳下採著的泥土是否還有鄭成功鐵甲兵的汗臭味?是否還有向「大人」哀哀求饒的扁平哀嚎?是否還有每逢演唱會便會萬箭齊發的七彩螢光棒?我知道妳壓根就不曉得什麼是鐵甲兵,分不清「大人」指的是日本警察還是巡府大人劉銘傳,更對於大腸包小腸周杰倫兩個都不嚐沒有太大的興趣。

而我,早已喪失了計算妳我之間幾度角乘以地球半徑乘以三點一四一五九點點點還外加公里為單位的能力與耐性,我只知道妳我之間有太平洋(請容我省略掉像是威克島、中途島這樣如同鼻屎一般大的地方,我相信我們的外交部長也會同意這樣的看法)、有華盛頓還有一些我名字很難讓人記得的州,當然,當我向明尼蘇達州奔馳的時候,也許我們的距離會稍微近那麼一些,除非妳對我抱持強大的對抗意識,從外傘頂洲入水以四式混合橫渡台灣海峽游到對岸逃避我的接近(記得妳應該是不太擅長游泳的)

是的,應該就是這樣,妳在海的那一頭,我在海的這一角,妳在廣播上聽聞中原標準時間幾點幾分響,我在電視上瞧見密爾瓦基釀酒人和聖路易紅雀的比賽幾點幾分打。也許,是的,就如同我在那首寫給她的詩「也許」,當我此時此刻美國中西部時間七月十六日早上十點四十八分仰望著不遠處以玉米田為背景逐漸向天空瓢零的蒲公英,妳也會張開妳的雙手迎接從天而降的白色精靈。

本來應該是這樣的,我們本來一直都共享著時間給予我們的什麼。

然而,這不是「本來」的問題,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麼事情是本來就有的。

那我們到底共享過些什麼?

如果我唱起The tears的Refugees(好吧!在我們之間一無所有),妳一定會氣到只能給我一個苦笑,大不了加一句「隨便你怎麼想好了」,我無意將這首好聽的歌曲摧毀至俗爛而索然無味的怨毒慘狀,於是我忍著想在這狹窄的轎車內唱起這首頗令我著迷的歌曲的衝動,以免在此時此刻玷汙了這首歌曲,當然,我也害怕鄰座的Andy、前座的Eva、以及最重要的,駕車的Angel被我的異常舉動所嚇壞,尤其是Angel,她開車的速度可是頗快的,如果嚇壞了她,妳可只能見到化為一攤肉泥的我。妳知道八十英哩有多快嗎?哈哈,不知道了吧!雖然妳和我一樣討厭數學,但我還是要妳自己乘以一點六得出妳所熟悉的公里時速,這樣妳才知道我是以多快的速度接近妳。

Angel,今天忽然很喜歡說她自己是姊姊,像是「姊姊已經很多年沒有開車了,有沒有保保險啊?」、「讓Eva坐前面好了,姊姊要跟她聊天以免開車開到睡著」,事實上她大我三歲,說她是姊姊的確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只是我總是想到上個禮拜我們在公車上鄰座的若有似無的手肘接觸,以及源源不絕的聊天話題,更重要地,她那笑得很甜的側臉。就像那天晚上我們坐在便利商店前的桌椅時一樣,忽然忘掉了停止說話與聆聽的功夫,像是杜甫暴食而亡的前一刻,黑洞降臨附身,再多的話語、再多關於對方的想像都難以填滿那貪得無饜的大嘴:我對她說著馬克思的有趣如同我對著妳說恰克與飛鳥的音樂有多棒;我想像她穿著便利超商的制服說著歡迎光臨如同我想像妳教訓著妳妹說你要用功……旁人或許會這樣看待:好啦!典範轉移,物換星移,改朝換代,哪個德繼哪個德,什麼東西剋什麼又生什麼,所以歲在甲子,大吉復大利也。

然而人終究是人,人不是堯舜禹湯夏商周的平板年表,妳不能作為我的年表上的一個時代,妳並沒有讓誰在我的泰山祭天登基,而事實上我也沒有泰山好讓人登基,我就是我,妳就是妳,我還在寫我的小說作我的小說家春秋大夢,妳還是聽妳的英式搖滾苦惱又一個人約妳半夜夜衝到底該不該去,所謂的年表只是我高中時的國學概要作業。

可是,麻煩的是我竟是一邊瞪視著眼前隨著我的奔馳一同漂浮在空中的蒲公英,又一邊想起Angel那天在公車上笑得很甜,於是透過後照鏡偷瞄她專注於駕駛的眼(有幾下我發覺她是在回應我的窺視,希望這完全是錯覺),然而更可怕的是,我竟把Angel的雙眼看成了她的雙眼(沒忘吧!那我悄悄為她寫詩的她,和妳只有一面之緣,而且妳說她漂亮),現代兩千西西的轎車內裝看成了躲藏在老街邊緣可以看得到淡水河出海口的那家簡餐咖啡館;音樂,Eagles的Take it easy節奏越放越輕,輕到變成了老街破舊電線杆上麻雀的輕吟以及從咖啡館的喇叭傳來幾乎快聽不見的Basanova節奏;太陽緩慢地向海平面沉醉,即將釀出一片香淳的彩霞橘紅,著迷於她那淡得幾乎咖啡色的長髮的我,卻早已沉醉在她手中的咖啡香和湯匙攪拌咖啡杯的輕響││但願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黃昏。對了,那是我和她今年第二次的碰面,若是單獨碰面來算的話應該是第一次。

我想妳會笑我,怎麼老是愛找大姐姐,Angel先不提,妳自己本身也早我七百多天放出驚天動地第一聲哭喊,連她都要硬是比我大個五個月又十三天,妳也許會笑著問我是不是有戀姐情結,而我一定罵妳是個笨蛋不回答妳的問題。不過我滿喜歡看妳笑的,妳知道,所以妳問吧!我會試著從剛剛又被我逗笑的Anegel的笑靨去揣摩妳笑的樣子,當然,我沒有那個把握與信心從Anegel帶點棕色的瞳仁中不會看到在淡水捷運站後方已經微暈茫然的夕陽,以及觀音山下宛若幻境的零星燈火,我發誓我將永遠記得她在走上車廂時,臉上漾開的微笑。

三年、七百天、五個月又十三天,這些數字到底意義在哪?

鄰座的Andy頻頻打盹,前座的Eva早就外套套到頭上去,不知道從威斯康辛神遊到不知是路易斯安那還是內不拉斯加去了,也許還唱著「我來自阿拉巴馬」,但我可不能這麼舒服地放歌,我說過了,是不能驚動Angel的,我相信妳絕對不會想要看到撞得東缺一塊肉西少一片皮的我,妳還說過我長得滿好看的;可我又不想和Angel沉默僵持在那片小小的後照鏡上;喋喋不休嘈雜得如同一台失控暴走的留聲機打擾他人清夢,也不是個好選項,所以,就讓我像是中了妳的詭計一般,變成一個無聊的小弟弟,把玩自己不大的雙手計算著這些數字到底是怎麼回事(妳還記得我的手溫度溼度多高多低嗎?)

三年、七百天、五個月又十三天,這些數字到底意義在哪?

如果妳給我老話一句:數字會說話,那我會告訴妳蒲公英擺動的白色羽翼裡面藏匿時間的魔法,白雪從地底冒出,迷你銀色世界長在三十二度C的空氣中雪花片片,一陣風來,百花撩亂,怒雪紛飛,冬天在為時三十秒的暖風中又被太陽烤成滿頭大汗的炎炎夏日;如果妳告訴我這是年輪的記號,那我會問問妳靠在我肩上時究竟是小鳥依人還是老婆婆臨終交代遺產遺言哪塊田要分給誰床底下的奶粉罐中裝了多少錢?如果妳問我妳是不是早了七百天來到了這個世界,那我會給妳老話一句:在妳到東部的豐野村的四十二號產業道路前(真有這個地方?),長在土地公廟旁的那株蒲公英是不曾在這個世界上的。

三年、七百天、五個月又十三天,這些數字到底意義在哪?

        噢,對了,我現在是坐在車上,所以Angel的身高體型和她有些類似這事便遭到忽略了,不過這是很重要的,我一定得細細地訴說:我要說,麥迪遜的公車十分的寬敞,連台北捷運的車廂都只比它寬一點點,但我卻希望捷運車廂能夠稍微窄一點點,至少我和她在車上時;我要說,捷運的座位應該要多設一些,讓我和她罰站個十幾二十站,而我和Angel(以及一群台灣學生)卻可以死皮賴臉地在塑膠座椅上落地生根(塑膠座椅上妳真以為能夠種出什麼東西嗎?);我要說,麥迪遜的陽光的強度實在很恰到好處,從車窗外打進來正可以模糊了Angel的側影,於是我便可以從公車座椅上站起來,走到淡水捷運站的月台上等待遠方出海口夕陽嬌媚艷麗的容顏在她的嘴角上拉出一條美麗的弧線;我要說,Angel若是瘦那麼一點的話,背影就和她很像了,因為她們的身高是相仿的,我幾乎不用低頭便可以和她們四目相接。所以我才沒有在步下公車時對著Angel的背影有所呆滯,只是隨著公車氣墊舒張的風息悄悄嘆了一口氣。

        當我這樣說的時候,妳是不是會站在長長的試衣鏡前仔仔細細地看著自己身體的樣子,身高如何,肩膀多寬,是否玲瓏有緻,抑或仍沾染不上任何一點成熟嫵媚的妖氣,只能想像自己這副軀體在外婆家的土地公廟前的大榕樹下跳房子?

        那晚,在便利商店中,妳的背影選擇了五言六色的飲料冰箱作為背景,紅橙黃綠藍靛紫,白光從上照下,光鮮亮麗的花花世界,任君選擇,然而不知是妳眼前的花花世界過於龐大,還是妳真是如此纖細渺小,我竟覺得超商冷氣過冷應該在妳肩上披件外套以防著涼,要不以體溫貢獻體溫,化身為暖爐棉被,然而天知道我的懷抱不夠溫暖或是根本就是冰箱一座,我們在夜半的公園中第一次的擁抱過後妳便患上傷風感冒外加咳嗽不停,我也只有準備川貝枇杷膏一瓶接一瓶。

        也是因為妳我朝夕相處較有可能,枇杷膏才會一瓶接一瓶,妳唯一一次見到她時,是她離開到台北後我頭一次見著她的面,妳誇她漂亮我只有暗暗苦笑。

        或許妳應該看看Angel的樣子,和妳一樣有一頭直直的長髮,然而妳是烏亮的流蘇藍天之下一如澄澈的溪流,Angel卻是染上一頭的橘紅艷陽之下一如輝煌的金鑾;妳告訴我說妳喜歡懷抱像是托付身體給一道深刻而溫暖的山谷,但從來沒有說過非我的不可,Angel說她將要張開她的翅膀放飛在陌生的湖畔草原,夏日晴雨不定,冬日冰風冷雪,倒沒說過會不會有誰來為她擦去額上的汗水或是撥去翼上的冰霜。

        噢,容我到了現在才慢慢拼湊出你們兩個人的樣子,我說過了,這是時間的騙局,時間不是九十四號州際公路,第四十五號出口的下一個出口一定是四十六號,妳我相識將近八個月、我遇見Angel將近八天,這不代表我腦中已經累積了八個月的妳、八天的Angel,更何況,妳是妳,妳無法被計算,更何況用八個月這樣的單位,同樣地,誰能回答我八天的Angel究竟指涉的是什麼?Eva是不是該醒醒來回答我這個問題?Andy是不是該醒來回答我這個問題?他們都比我早認識Angel,不是嗎?

        於是,妳、Angel,甚至是她,妳們的模樣便只能如同拼圖一般,隨著一片又一片的記憶入手而慢慢清晰。

        那一片又一片記憶應該像是什麼呢?我百無聊賴地拿出Lays的洋芋片,洋蔥加酸奶油口味的,記憶是不是就在那裡面一片又一片?聞起來不知是香味還是臭味?嚐起來不知是甜是鹹還是酸?我用力扯開包裝手伸進去攪和,我會不會攪和到一團糊掉的時間?就像薩爾瓦多‧達利的畫一樣,癱軟變形的時鐘四散小客廳的各處,像是一具具慘烈戰鬥過後的屍首,更像是(達利的?)一灘又一灘的精液灑得到處都是(我們應該為這些「東西」的主人以及他的性能力致上崇高的敬意),不知道糊掉的時間會不會又濕又滑又黏?

        我帶著既害怕又期待的顫抖,漸漸將手更深入袋中,也許第一次將手繞到女孩背後將暗扣解開的顫抖便是這樣的頻率,這樣的心跳……在我無法冷靜的指尖還未碰觸到任何東西之前,一隻小小的東西便述地從袋中猛烈竄出。我本以為這是個控告大黑心食品廠商以賺取大筆補償費的大好機會,竟發現在車廂內飛舞的小傢伙正閃著一明一滅的螢光,那樣從容自在以致於我認為它在挑釁,那樣悠游翱翔以致於我感覺到它對我嘲笑。

        Angel,它會不會干擾到妳開車?需不需要我把它幹掉?

        Angel,它會不會讓妳心煩?需不需要我把它趕出車外?

        Angel?Angel?妳沒看到嗎?

        我在心裡暗叫,但Angel只管專心的開車,視這隻在車內飛舞的小傢伙於無物,我都看到它幾乎要停在Angel挺立的鼻樑上了,Angel卻還是只管專心開車。

        噢,我想她看不到,妳說是吧?

        換作是妳坐在這裡妳一定也看得到,只是妳的座椅不會是現代汽車兩千西西的合成真皮混血的座椅,而是新竹山區靠近小溪的路上一百二十五西西的機車座椅,當然也有可能是一百五、或是比較小的一百西西,這我很難確定。理當夜深人靜,但我想在螢火蟲季,想必是靜謐中的人聲鼎沸,不那麼猛烈地沸,成千上萬細細碎碎的耳語灑在夜空中、小溪澗、茶園旁,燒成多如繁星的螢光,一明一滅,一明一滅,百花撩亂,宛若百鬼夜行,尚且燃燒自己的生命召喚埋藏在那些細碎耳語深處喉舌的發燙火種,於是口乾舌燥,渴求唾液滋潤,於是渾身發癢,渴求懷抱消腫消炎加止癢,抑或是,層級低那麼一點,掌心龜裂失溫宛若冰凍的焦炭,於是焦炭接觸焦炭,方能升溫加水,寒冬大漠中的一碗熱湯,緊握不放形同上癮……妳和他,是哪一種呢?那個我可能見過而不知其人的傢伙。

        妳或許會驚訝,我哪裡能看到(虛構?想像?)這麼多,妳當晚跟我對不起連連說妳需要重新思考我們的關係云云之時只提到妳是和別人去看螢火蟲,並未如此巨細靡遺向我交代讓我憤怒發狂失去理智(當然我知道我不會憤怒發狂失去理智即便妳巨細靡遺地跟我交代細節)

        看吧!這才是時間本來的面貌,並不是五月十三號晚上十點我龜在學校宿舍被日光燈照得像是自助餐台上的番茄炒蛋攤在書桌前,妳則是忙著整理因為風馳電掣而毛躁了整頭的亂髮因為不想讓他看到,不是我無聊到極點耳邊只剩下蟬聲蛙聲電玩聲,而妳則是歡愉矛盾痛苦夾雜耳邊只剩細語耳語甜言蜜語;相反地,而是六月十三號晚上我生涯首次目擊傳說中的蟲型幽魂一明一滅於苑裡的外婆家庭院,然後滿天星斗飄下天來加入螢魂行列,頓時耳邊細聲甜言蜜語自四方襲來,喃喃自語的大合唱,還有溪流輕唱不已作為背景;更是七月十三號於麥迪遜首府廣場再次目擊螢魂飄散,天空變作藍橘交錯,夕陽晚霞,我又再次回到淡水的咖啡館,太陽墜入河海交界前的浪漫,小巧的咖啡匙碰觸瓷杯,輕響,精靈歌唱,不喝咖啡的我帶著傻笑,雖貪婪卻膽怯地悄悄聞著咖啡香,不知該說是害羞抑或含蓄,雖然我和她正談著正經八百又不會正經到哪裡去的次文化。我暗自輕喚她的名字告訴她好希望她也能在這和我共享眼前太平盛世的景象:雖非是輕羅小扇撲流螢,卻也是酒沫齊飛、樂音交錯、流螢似魂似靈穿梭人群無限歡笑間。

        妳不也一樣被時間拐騙?

        妳說過忘不了海的另一頭的他,於是用自己心跳的頻率檢視著誰能夠取代他在妳心中的地位,能夠換置掉一段年少輕狂又青澀的夏日時光。

        現在,已經是在海的另一頭的我,要說:這是時間的拐騙技倆。

        「物換星移,改朝換代,哪個德繼哪個德,什麼東西剋什麼又生什麼,所以歲在甲子,大吉復大利也。」

        妳如此,我如此。我總以為妳我間彷彿無盡的對話,以及那如同黑洞的渴求,可以如同海嘯般橫掃千軍,終結我和她零碎到不能再零碎的對話,以及終結她離開到台北後的第一個夏日裡的燥熱與不安,更重要的,一段屬於她的時光。

        但是,容我再囉唆一次:人終究是人,人不是堯舜禹湯夏商周的平板年表,妳不能作為我的年表上的一個時代,妳並沒有讓誰在我的泰山祭天登基,而事實上我也沒有泰山好讓人登基,我就是我,妳就是妳;時間不是九十四號州際公路,第四十五號出口的下一個出口一定是四十六號。同樣地,我也不能作為妳的年表上的一個時代,更不是州際公路的出口。

        那到底時間對於我跟妳而言是什麼?對於我跟她而言是什麼?

        真的會是達利糊掉的時間?

        反正,Angel她什麼都看不到,所以放膽伸手進入那包洋芋片中吧!看到底又是隻囂張翱翔的螢火蟲,還是又濕又滑又黏的「東西」,抑或裡面只是洋芋片而已,我只會弄得一手黏膩,舔一舔還會有鹹味。

        蒲公英。

        我的手離袋口還有三十公分左右,一小朵蒲公英種子已經迫不及待從袋口探出頭,隨著車內空氣的流動緩緩上升,像是剛脫手的竹蜻蜓,更像是在天空中飄零的白色降落傘。

        蒲公英。

        五月的陽光灑在妳我的身上,連綿的稻田在強光之下愈發青翠,一團團雪球般的蒲公英種子早已在田埂上蓄勢待發。妳我靜默坐在田埂上,不發一語,臨死前的靜默,不再交代任何遺言,靜默可以取代任何語言。風,我要風,我知道風起之時一切就會結束。

        蒲公英。

        我數到七或八就算不清到底有多少蒲公英的種子從袋中飛出,現在車內已經是雪花片片,一幅大好的銀白世界景象,可惜車上的另外三個人沒法提前感受威斯康辛的冬天。我擔心整輛車會被蒲公英種子塞滿,那將會像是聖誕老公公的鬍子一樣滑稽;我更害怕車子會被蒲公英的上升力量帶到空中,我相信Angel絕對沒有在空中駕車的經驗。

        蒲公英。

        當妳說對不起的同時,風起了,千株、萬株蒲公英種子瞬間扯斷他們與母體的聯繫,向天空飄零而去,五月降雪,時空錯亂,雖是逆勢向上飄雪,我卻還是在心中暗想:我和妳的夏日時光連起始的機會都沒有,就這樣冤死進入寒冬了,引人苦笑的夏日終結。天空沒有太多雲朵,預留了淡藍色的位置給這群博扶搖而直上的鮮嫩雪花們,我預留了五月僅有的一個懷抱給妳,貪婪最後的餘味,而妳也在我肩上依畏了一段時間。妳沒有任何眼淚,我的肩膀這樣告訴我。

        蒲公英。

        別說計算,我現在連分辨眼前顏色的能力都喪失了,只有白色、白色、白色,那該死的洋芋片袋卻還像是個嚴重酒醉的醉鬼,持續而猛烈地吐出一團又一團的蒲公英種子,它們比螢火蟲更像是纏人的幽靈;它們只管用力地拍打我的臉頰,要我好好感覺它們的重量以及形狀,我本以為它們的拍打會讓我陷入麻木的地獄之中,然而我的臉頰卻愈發敏感││

我可以感覺到打在我鼻頭尖端的那株種子帶著濃濃的咖啡香,帶著淡水夕陽的色彩,帶著咖啡匙演奏的輕靈曲調,於是我便坐在她的面前看著她攪著面前的咖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沒有終結,我更不希望它終結,時間在此的本貌:倒帶再倒帶。

在嘴前上的那株聒噪了點,不停以尖銳的聲音對我吼叫,要我趕快進入車廂,但我只想慢,不,應該說我只想停,只想停在月台與車廂之間,不要趕我,因為她正停在那,她那近乎咖啡且微捲的長髮停在那,她笑彎的雙眼停在那,所有關於她的一切全都停在那,所以,我只想停,時間也只有停,因為它本來的樣子,就是停,就是,停,停。

在眉尖的那兩株,天,擠在一起了,這樣會讓我眼花的,不要讓我想像Angel比較瘦的背影啊!不要讓我直視Angel的雙眼啊!我會從麥迪遜的六號公車瞬間移動到捷運淡水新店線的車廂中啊!你們知道這個距離有多遠嗎?算了,我知道時間歸時間,空間歸空間,空間的樣貌也許是幾度角乘以地球半徑乘以乘以三點一四一五九點點點還外加公里為單位,但時間不玩這套,妳懂我的意思嗎?妳最應該懂的就是這個,不是嗎?不是嗎?

(蒲公英已經多到塞住我的鼻孔了)

夠了吧!該讓我回到時間的詭計之中了吧!

(我試著張嘴呼吸,當然只有吃得滿嘴的份)

夠了吧!我可以告訴妳我和她的見面就在六月十五號,但這有意義嗎?妳會想知道嗎?

(我會變成史上第一個吞食過量蒲公英種子而亡的白痴嗎?)

夠了!我們的夏日早就終結了……

「ㄟ!你一次塞太多了啦!不能把車弄髒啦!」Angel回過頭驚叫:「這樣租車公司會罰我們錢啦!」

我發現我滿嘴洋芋片,還灑得全身都是。那是洋蔥和酸奶油口味的。

轉頭看窗外,蒲公英種子還是跟隨著我們奔馳……

夏日的終結。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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