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佛的冬季，早該紛飛的大雪卻成寒風，呼嘯拂過丹佛機場的玻璃帷幕，斜掛的電視沙沙作響，幾個意興闌珊的旅客，倚著靠背打盹。

導位的地勤人員，揮動手臂指揮飛機進坪，T穿著UPS的綠色制服，熟練地把貨車倒進機翼下。挺了啤酒肚的大鬍子，頂T的手臂。

「就這班UA537，今天是甜心的班呦。」大鬍子提醒，T慣性地咬著拇指。

「小夥子，看過《航站情緣》（The Terminal）嗎？」大鬍子問，T點點頭。

「一個失去國家的難民，都有機會跟美麗的空姐談戀愛，那我們穿綠衣服的當然也有機會。」大鬍子彈彈胸膛上的UPS標誌，得意地大笑。

T遞香煙給大鬍子，機艙的門栓叩落搖晃，喀的一聲卡進登機門，遙遠地、模糊地、T聽見高跟鞋踩在地毯上砰砰的聲音。

「應該是她吧。」T心裡想著。

大鬍子和T挽起袖子，把幾個上了籤的大紙箱搬到車上，她從波音的右窗望下瞄了兩秒，就那兩秒，機場飄零雪花，薄薄的雪衣覆蓋飛機航道，剛起飛的渦輪攪動空氣，從冰點到沸騰。

＊

「丹瑟博士呢？」我爬上頭等艙，問我的空服員同事瑞秋。

「我想他下機了。」瑞秋說。

「珍妮，他已婚了，妳這樣是沒有結果的。」瑞秋的拇指與食指，套繞左手無名指，擔憂地望著我。

「丹瑟博士是丹佛市一間醫學院的院長，也是城裡知名的整形醫師，定期搭乘UA537往返丹佛和佛羅倫斯，去年因為晉升的關係，整整八個月，我都在頭等艙服務這位非常紳士的中年醫師。」我倒抽一口氣，手裡的咖啡，逐漸冷卻，T穿著工作服，坐在我身旁。

「你覺得我該停止這樣的關係嗎？」我問T，T不說話，他總是不說話，只安靜地抽著他的萬寶路(Marlboro)。

我喜歡T的靜逸氣質，每當星期二我抵達丹佛，除了等待丹瑟博士給我的暗示，我會拖著行李，悖離其他空姐出航廈的方向，逕自下樓到UPS的倉庫，T一看到我，會禮貌地啵在我的手背上，然後沖泡一杯熱咖啡給我。

「T，你知道希爾頓飯店附近哪裡有賣彩色氣球的嗎？」

T皺了眉頭，到電腦前頭，鍵入幾個密碼，UPS的主畫面陷到螢幕底端，不一會兒，列印機吱吱印出所有賣氣球的店家，T用藍光筆很仔細的挑出希爾頓附近的選項。

T疑惑著，「唉，我小姪女明天生日，想送她彩色氣球。」我說。

我撒了個謊，氣球是我和丹瑟博士親熱時的輔助用品。第一次進丹瑟博士的飯店房間，是在佛羅倫斯，當時我被飄滿天花板的七彩氣球感動不已，覺得他一定是個浪漫的男人。

結果，第二次、第三次見面…以後每次都有，而且一定要有，我開始發覺丹瑟博士若沒有氣球，就性致缺缺。

「這是丹瑟先生要我轉交給你的。」瑞秋拍我的肩膀。

我拆開這紙白色的信封，裡面附了沒有寫上金額的支票，和一張玫瑰紙卡，上面寫著：「請用這張支票，買幾籃彩色氣球。今晚十點半，希爾頓708號房見。」

我知道這是一段很奇怪的關係，但太遲了，我早已深深愛上丹瑟博士。

＊

「T，你最近跟那個UA537的甜心走得很近喔？」大鬍子咧著嘴，T靦腆笑著。

「原來這甜心喜歡不會說話的男人。」大鬍子喃喃自語，才走進倉庫，浮滿辦公室的氣球，紅、澄、藍、綠、藍、靛、紫。

「這是幹嘛？」大鬍子睜大眼睛。

T認真地拿隻麥克筆，把每顆氣球畫顆愛心，再寫上珍妮的名字，T嗯嗯呀呀拿了另一隻麥克筆央求大鬍子幫忙。

＊

我蹬著三吋高跟鞋進門，T和大鬍子像孩子般，蹲在椅子上畫氣球，七彩氣球上全寫滿我的名，看看錶，離我跟丹瑟先生見面的時間僅剩四十分鐘，我著急地在T和大鬍子的臉頰上各烙下一記香吻，

「謝謝你們。」我拉了一把氣球就往出境大廳跑。

「氣球？」大鬍子才開問。

「今天我小表弟生日，他也喜歡氣球。」我又撒了一個謊。

黃色計程車停在希爾頓門前，門房一個劍步上前開門，費了一翻功夫才把塞滿後座的漂浮氣球全都拉出來。

氣球遮住我的視線，縫隙間我看到風度翩翩的丹瑟先生，就等在門口，他一把擁我入懷，我被抱地喘不過氣，深深的吻了他，他輕囓我的唇，感覺到他的興奮，和我自己的慾望，我把氣球交給他，遠方似乎閃了兩下媒光燈。

＊

大鬍子倒抽一口氣，把丹佛市有名的狗仔雜誌我們的城市丟在桌上，標題：「氣球、空姐、法式濕吻，丹瑟博士有大麻煩嘞？」模糊地圖片裡，氣球上全寫著珍妮的名字。

T顫抖，打開萬寶路的煙盒，一支抽過一支，焦慮地玩弄打火機。

「什麼嘛？害我還幫你畫氣球畫半天，原來都是在幫大亨耍浪漫。」大鬍子抱怨。

星期二，UA537緩緩靠泊在相同的停機坪，商務艙裡一個中年女人，向珍妮指著我們的城市封面，「這報導裡說的537空姐，還有這封面照片，是妳吧？」

珍妮雙眼佈滿血絲倒著咖啡，強作歡笑地猛搖頭。「幫我簽個名好嗎？」中年女人繼續八卦。

＊

我們的城市發佈的那個星期二，T就從UA537的停機坪徹底蒸發，我焦急了，UPS倉庫、服務台、管制區到處瘋狂找T，我一定要找到他，親口告訴他我和丹瑟先生的消息，遙遠地，我看見大鬍子正在開小貨車，我踩著高跟鞋死命的追，大鬍子停下車，

「轟隆。」一架飛機降落，大鬍子的嘴形，什麼？

「T調離這裡了。」

我呆了半晌。

「妳早該知道的，我想T不想再看到UA537的甜心…妳了吧。」

大鬍子下了車，把貨車後的一籃氣球拿給我，七彩氣球仍舊寫滿我的名，其中一顆氣球貼了張卡片，我拆開讀著：

「珍妮，一個啞巴運貨員，暗戀一個美麗空姐，能有什麼結局呢？我喜歡聽妳說話，即使我只能安靜聽妳說話，當妳告訴我每個星期二，都需要氣球的時候，我就偷偷地存了好多好多，不管氣球有什麼功用？我都希望它們帶著你飄往幸福的地方…當我看到親手為妳做的氣球，刊登在雜誌封面的時候，我彷彿看見珍妮美麗的笑容…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我會在市郊某個角落，回味屬於UA537的故事。T。」

＊

我和丹瑟先生的婚外情沒有持續太久，當地下情人的滋味不好受，在全是T字跡的氣球堆裡和丹瑟先生親熱也無法享受，當丹瑟先生要求換一間飯店時，我決定結束這段奇怪的戀情，離開的時候，我噙著淚水，跑到陽台將寫著「珍妮」的氣球全部放生，七彩的氣球在夜空逐漸飄遠，T的臉龐在背景模糊起來；兩年後，從空中到地上，我辭去空姐，在丹佛市租了一間小公寓，養一隻安靜的小貓咪。

暗戀珍妮的故事沒有持續太久，在我寧靜的世界裡，回憶不曾消逝、只是褪色，我在郵寄集散場的工作很順利，雖然有點寂寞；漸漸地，我不再一個人跑到河堤邊放氣球，也換了香菸的牌子…有天清晨，天空陰陰的，雲層很低，搬貨的時候，我彷彿又聽見UA537的噪音，和高跟鞋踩在地毯上砰砰的聲音。

突然好想放氣球，我漲紅臉吹了兩三顆，寫上珍妮的名字，畫上心，氣球飛不上天，我輕拍它們，拍著拍著，一顆、兩顆、十顆、廿顆…越來越多的七彩氣球穿越眼前，飄上天際，我吃驚地張著嘴，氣球上全寫了T，小喵咪的聲音柔柔叫著，轉身，珍妮穿著素淨的套裝，抱了斑紋的小貓，甜美地看著我。

【完】

感覺: 悼念一段從來就沒開始過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