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夕,灰濛細雨落在老厝的斑駁磚瓦上, 院子裡飄著一股泥土的酸味, 阿嬤出院沒多久,孤單一人坐在曬穀場,望著荒廢的田, 小白狗在阿嬤腳下趴著搖尾巴, 我在灶腳幫阿嬤款阿公百日要用的飯菜。
阿公彌留時,我人在洛杉磯,阿爸要我喪禮不用回來。 「阿仁在外地讀冊免回轉來!」阿公躺在加護病房,眨眼跟阿爸說。 客廳披了奇怪的布,燭光搖曳,誦經聲不斷, 阿爸用網路攝影機照阿公的遺容給我看, 「阿公,你說要等我回來下棋!」我嚎著摸著畫面,阿公,睡的很甜。 我想跟阿嬤說話,阿母跟我搖搖手,看到阿嬤惦惦坐在阿公的冰箱旁,沒哭。
阿公、阿嬤吵吵鬧鬧一輩子, 我還在台灣時,常在早晨被阿公咒罵阿嬤的叫囂聲驚醒。 「你…只會號溝(吃)娘啦!」阿嬤氣著丟阿公木筷;阿公很年輕時就中風,過去的前兩年因為糖尿病右腳又被截肢,他常對我說: 「阿仁,你好好阿拼,身體愛顧好,免像阿公阿呢四十歲就倒下…」 「您阿公年輕就倒下,怨氣攏總出在我身上!」阿嬤準備低糖的午餐,邊唸邊把糙米混白飯的碗端到阿公的面前,我看著阿公。 「好阿昧?唊飯啦。」
出國的那年冬季,我回到老家跟阿公道別,他從皺巴巴的口袋掏出五千元塞到我掌心裡:「沒代誌、沒代誌、出國好好拼,阿公緊好。」爸爸在前院等,我過去握握阿公的手,轉身,準備走出老厝, 「阿仁…」阿公說。 「還有一件代誌!你是長孫,我哪走,你幫我好好阿照顧阿嬤,好不?」我回頭望著阿嬤,她抿著嘴,我點點頭,跨出門檻,淚忍不住落在水泥地上,熱熱的。
醫生說,阿公罹患胰臟癌,頂多剩三個月壽命。
「阿嬤!阿嬤!我飯煮好啊啦?」黃昏時刻,我附近尋她。大廳、前院、後院、曬穀場遍尋不著,天空開始烏雲密布,雷聲隱隱轟隆,阿嬤膝蓋關節才開刀三個多月,我急了,真的急了!
把車倒出車庫,沿著水田附近繞,看到小白狗在田埂間朝著我興奮地亂叫,我推開車門摸摸牠,一路跟著小白狗走到阿公的墳,墳還很新,阿嬤佝僂背影,頹坐碑旁,風吹亂她的蒼髮,腳踏車倒臥在一旁。
「阿嬤,阿嬤,你這晚來這要幹嘛啦?」
「阿仁,你甘知?您阿公最後一次進洗腎室,伊卡我講…」阿嬤抬頭。
「我們吵吵鬧鬧一輩子,但是下世人,你嘛是愛作我的家後(牽手)。」
雨珠滴滴噠噠落在墳上,阿嬤和我淋著雨,淚水和泥巴攪和成一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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