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聖嚴法師 譯者:釋常悟.李青苑
【桶底脫落】……節錄自 第八章
節錄自 <雪中足跡> 第八章 桶底脫落
然後,我遇見了靈源宏妙老人(西元一九○二~一九八八年),經此我的人生出現了轉機。
在我參訪高雄一間新的寺廟──高雄佛教堂時,我遇見了靈源老和尚。老和尚從基隆來,掛單在那兒(日後有人捐了一塊地給他,他就在基隆那兒起了一間廟)。僧眾在外行腳,不住宿旅店,寺廟通常都會讓他們掛單一、二個晚上,這是一般的叢林(禪宗寺院道場)習俗。
靈源老和尚的個子比我矮,有個胖胖的肚子和一張圓圓的臉,當他打坐時,就像個布袋和尚。他走路緩慢,說話輕柔。雖然他很少有笑容,但人們可以感受到他散發出來的慈悲,所以一點也不怕他。他穿的衣袍通常都是縫縫補補的,他卻一點都不在意人們是否會輕忽他。他沒有一個大和尚的氣勢。他是浙江人,中國東海邊的一個省分,在上海的南方。他不太會說國語,因為我是江蘇人,所以能與他溝通。
雖然我身著軍裝,但他並沒有把我當成居士對待。他聽說因為房間不夠,所以那晚我們倆必須同榻而眠,而居士不應該與出家人共住一室,於是他說:「今晚我們要一起參禪。」
當他出外行腳時,他不在乎是否有床可睡。他只要有個地方容他盤腿就可以了。那就像是打坐的姿勢,只是沒有挺直上身。他的頭低垂,就那樣子睡覺。
有二部經典談到睡眠瑜伽。坐姿睡眠需要練習,否則當你睡著了,你的背會前彎,無法安適地入睡。經過練習,你就可以正確地坐好,而且能夠真正地入眠。這種坐姿睡覺,能讓人不做夢,可以得到真正的休息。當他這麼坐時,他真的非常安穩,像一尊佛像。
我們坐在床板上,罩在一個大蚊帳中,一起打坐。然後,我疲倦地睡著了,非常輕鬆、愉快,沒有做夢。當我醒來時,老和尚仍坐著,我就跟著他。
老和尚很少開口,除非別人先開口。「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我終於忍不住開口。
他回答:「可以。」
我先問一個問題,但突然間上百個問題牽引而出,一個比一個令人困惑。脫口而出的問題,如激流般地宣洩著疑惑與絕望:我還會成為一個和尚嗎?如何做到呢?我應該跟誰學習?成了和尚又該做什麼?我要成為什麼樣的和尚?作為一個和尚,我要如何利益自己、利益他人?佛法是如此廣大,像海一般深奧,我要從何處著手?無量無盡的法門,我該選哪一個?
我一直不停地問,期待這位貌似安然、自在的和尚,能一次就解答我所有的問題。但老和尚的回應,只是在我停下來喘口氣時,問我:「還有嗎?」
我繼續掏心掏肺地,把所有的鬱悶、疑惑傾倒而出。最後,老和尚嘆了口氣,舉起手掌,重重打在床板上。
「放下!」他大聲向我吼。
那真是令人震撼!頓時間,我的心像爆裂了。汗流雨下,重擔消釋。就在那一剎那間,雲消霧散。重重包圍的苦悶毒瘴,消失無影。取而代之的是內心的踏實與自在。我感到全身清涼,非常舒適,再有什麼問題都是多餘的。曾經有過的疑惑與絕望已無蹤無跡了,這世界上已沒有任何問題。那些都過去了。
我未說一字,繼續與老和尚坐下去。我處在極度的快樂狀態中。第二天,整個世界煥然一新,就像是我第一次見到一樣。這是我與一位偉大禪師的初次際遇。他並沒有把我當成是他的弟子。在我們離開時,我問他:「我該跟隨您嗎?」
他回答:「那是你的問題。」我沒有得到他任何的鼓勵或指示。不過,自那夜以後,我的心安定下來了。
我一樣受到誘惑,有欲望、怨恨、恐懼、焦慮及虛榮等等情緒,但我能立即釋放這些心理的反應。一旦解除了,我便覺得非常自在。譬如,在往後的歲月中,政府希望任命我為國民大會代表──一個許多人都垂涎的機會,我卻視其為誘惑,沒有接受。後來在日本時,正值中日情勢緊張,在冒著被遣送回台的可能性下,有間寺廟想要請我去做住持,並要將女兒許配給我,我也拒絕了。在我遇到靈源老和尚之後,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的人生是什麼,以及要如何去做,我經歷了一場非常大的蛻變。
是業力使然讓我遇到靈源老和尚嗎?並非真的如此,而是所謂的「善根」。佛教的業是指因果法則,當我們說這個、那個的發生是由於業,即是說我們現在所經歷的,是我們過去行為的結果。如果以前我對我的鄰居態度惡劣,那麼在一個寒冷的早晨,當我的汽車電瓶沒電了,上班也遲到了,他不會願意來幫我充電。如果我向來對我的鄰居非常友善,他會介紹我一個好的包工,幫我建露台。這是對「業」的簡單解說,但如果你一旦開始去檢視業的運行,你會發現「業」真是驚人的複雜!
善根與業相關,但不盡相同,它說明一個事實,如果曾在往昔修行,即是播下了一粒種子,那今生便會對修行有興趣,或修行能得力。通常我們把遇見明師、修行得力,或速解法義歸因於善根,意思是一個人在前生曾經修行,而且發願來世要精進地修行。
所謂的「因緣巧合」,是指過去生與人結了善緣,而今成熟。每個人在過去生都做過好事、結過善緣。有些人不去培育、長養它,那它就不會成熟或浮現;其他的人長養它,它就會孕育成形。我盡心盡力地使自己再恢復出家身,與我的宿世善根及過去生所發的願有關。因為我的願力強,過去生也結下善緣、善行,因此因緣能夠成熟。每個人都有這種善緣與善行,但如果他們的願力弱,就不會那麼快地成熟了。
當我遇見靈源老和尚時,我正在休假,我可以跟著朋友們四處玩樂,但我去一間寺廟精進修行、閱覽經藏。我相信靈源老和尚與我曾在過去生相遇,也結了好因緣。所以,當我想再度出家時,憑藉著我的願力──這種人類所能做到最深、最重的允諾與承擔,他出現了,助我前行。直到今日,我仍是自在解脫的,沒有任何東西束縛得了我,名、利、權勢、女色都無法辦到。縱然有無數無量的責任在身,但我也不覺得自己被束縛住了。
這些體驗讓我想起了一個故事:我的侍者最近煮地瓜葉給我吃,他把嫩葉給我吃,我告訴他可以把根種到土裡。他漫不經心地種下去,三天後全死了,因為他不知道如何栽種,所以在沙石土壤中掘了個洞栽植。當他看到地瓜葉沒長出來時,顯得很困惑。所以我教他如何種植,後來葉子便長出來了。這也正是靈源老和尚為我做的,他教導了我如何生長,才不會在軍中的礫石瘠土中死去。
【吃 苦】……節錄自第十五章
一個偉大的禪師,若沒有經歷物質的貧乏和精進努力,是不會成就的。我最初出家的狼山寺院,有很多的護持者,非常富裕。但是寺裡的小和尚必須接受三年的訓練。婦女做的家務事,我們都必須學著做:清掃內外、種菜、縫衣服鞋子,還有煮飯。只有一件事不必學,就是生孩子。這種訓練的目的是讓我們去除驕傲,不要輕忽勞力工作者。和尚們要有心理準備,會到沒有信眾的地方,就像西方傳教士一樣,因此必須知道如何打理作務。勞力活動幫助學生安心,排除妄念、去除分別心或我執。如果只考慮自己,或自身的得與失,寺院生活會變得艱難。如果不能定下心來,就會受苦。如果有平常心,寺院生活便是單純的。
在禪宗語錄中,有許多著名的吃苦或做粗重勞力工作的故事。唐代有一位年輕弟子跟隨著鳥窠禪師(道林禪師的別名)修行,師父住在樹上,徒弟則住在地上,為師父送水和跑腿。徒弟希望向師父習禪以開悟,六年過去了,師父卻沒有教授他任何佛法,只是叫他跑腿。徒弟感到很沮喪,有一天,他告訴師父說他要走了。
「為什麼要走?」師父問。
「我來這裡是學佛法的,」徒弟回答:「但我只是一直在跑腿,沒有學到任何佛法,也不能開悟。所以我要走了,我要去尋找其他的善知識,教導我所需要知道的東西。」
「喔,佛法,」師父說:「我這裡有一點。」師父慢慢從僧袍裡抽出一根鬆脫的線,吹向風中。就在此時,這名弟子開悟了。
當大覺寺的董事會在準備歡迎我的時候,他們心裡也想著這則故事。他們知道我剛完成博士學位,怕我傲慢不遜,所以要我「吃點苦頭」。
我不認為有此必要,我自小就學會了吃苦,可能他們並不知道。當我到大覺寺時,他們對待我像一般普通的出家人,沒有把我當成法師。他們要我擦洗和整理寺中的房間。我把原來都是廢物的地下室清理乾淨,變成一間教室和圖書館。我赤手空拳地把後院變成一座美麗的花園。
我沒有助手,一切得自己來。其他的和尚都比我老,而且戒長,沒有幫忙。當一卡車的書從日本運來時,我想辦法從碼頭搬回寺裡,安放在地下室的圖書館中。在多年閉關後,我已習慣獨立工作。
四周環境簡陋,那時候的布朗區,到處都是彷彿就要倒塌的房子和空蕩蕩的建築物。社區的居民多是貧窮的拉丁裔和猶太人,很少有華人。這裡主要是工業區及商業區。沈家楨居士買的這個寺院,原本是間郵局的倉庫。我來時,這兒沒有臥室,我住在地下室,一間黑暗、沒有窗戶、潮濕的房間裡,好像住在山洞一樣。我在牆上挖了個洞,讓一點光線和空氣透進來。
其他的法師好多了,他們住在附近租來的公寓裡,我是唯一住在寺中的人。沒有講經,沒有權力做決定、管人或管錢。我住在寺中以接待訪客,所以基本上只是個門房而已。
大覺寺每天的作息是很熟悉的。作為一個中國僧侶,不管你在哪裡,每天的作息都是一樣。我早上四、五點起床做早課,吃早齋和打掃清潔。如果有英文課,我會去上課;如果沒課,就整理地下室。如果有訪客,我負責接待他們,累了便休息一會兒。因為這團體不大,我的時間是有彈性的。午齋過後,稍事休息,然後清理房舍和道場。我常常單獨一個人,因為白天來禮佛的人很少。如果有時間,我會打坐。我通常提前在下午五點前做晚課,然後用藥石(晚餐)。晚上時間,我用來寫作、拜佛和打坐。星期六早上,我教一小群西方人和華人禪坐。星期六下午,為週日講經布置場地,通常我們是請資深的法師來講經。我必須打掃道場的裡裡外外。
由於我是住在道場的唯一出家人,除了行政工作由日常法師負責──因為他的英文程度比我好。此外,其餘一切都是我來擔當。但這些整理寺院的雜務,並不會造成我的困擾,因為我把它當作是一種修行。
感謝沈家楨居士,我「吃苦」的時間不長。後來他提名我為寺院董事和美國佛教理事會的副理事長,並指定我為大覺寺住持。這真是特殊待遇,因為我在大覺寺的時間還不到半年,我不認為其他出家眾會受如此禮遇。
在大覺寺,我不會講英文,起初並未造成問題,因為我剛到時,大多數常來的信眾都是華人。偶爾有些好奇的西方眾會來,但他們不知道要做什麼。他們覺得像是在另一個國家,尤其我們全都在講中文。假如華人看到一個西方眾,他們通常都說:「老外來了。」我常常提醒他們,我們才是外國人,而他們是本地人!
我知道我想和西方眾接觸,此時令我回憶起與一位在日本教我禪法的老師──伴鐵牛禪師的對話,當我向他表示擔心到美國會有語言障礙時,他給了我一個開示:「禪法不是用文字教的。」
這句話幫助了我,即使我的破英文在多倫多弘法時遭到困難。在紐約,我指導禪坐,沒有期望對學者和學生講經授課。禪法的重點是直指核心,任何文字或口述都只是隔靴搔癢,目的是指導學生,幫助他們證悟禪法。必須要學生自己能離文字言說,才能明心見性。
禪宗史上有位著名的大智懷海禪師,有一次弟子問他:「你能教我如何修行嗎?」
他回答:「餓了,就吃飯;累了,就睡覺,不需要文字和語言。」
我們不要以為禪修者有很多祕密,或是他們做的事情都是神祕的。他們真實地生活,單純不複雜,沒有想太多,任何人都可以過這樣的生活。
菩提達摩來中國時,不會說中文。歷史上有一個和尚問趙州禪師說:「我非常困惑,請您給我指點?」
趙州法師只是說:「你喝粥了嗎?」
弟子回答:「有。」
趙州禪師說:「那就去洗碗。」那弟子當下開悟了。
所以當我開始與西方眾互動時,我用了類似的方法。碰到學生求助於我,我會問他:「你吃晚飯了嗎?」
如果他回答:「是的」,我就告訴他:「去洗你的盤子吧!」
我常常用這種方法和學生聊天,尤其是沒有翻譯時,因為我無法用英文講述太多佛法,所以就把事情簡單化。當學生問:「是什麼原因?」我會說:「沒有原因。」他們似乎也懂了。有一次有人在電梯裡問我:「法師,什麼是真實相?」我說:「沒這種事。」他回答說:「太好了!」
我能表達的英文範圍內,已可以回答很多問題。但沈家楨居士仍非常關切,他認為在美國如果不學英文,會非常不方便。他為我請了英文老師,支付薪水,但我已經老了,近五十歲,學習語言真是不容易。記憶力不似年輕時,所以在超過三百小時的課程後,我喊停了。因為我變得非常忙碌,而且學費實在太貴了,沈居士尊重我的決定,另外幫我找了一個課程較少的英文班。
有一天,有兩個年輕人──法蘭克林和彼得到寺裡來,問我是否會功夫。
我說:「會。」
他們問:「你會什麼樣的功夫?」
「我會太極和少林拳。」然後,我告訴他們,我不教電影裡那種身體打鬥的功夫,我說:「我教人如何運用心:首先要學習訓練念頭和穩定自心,那樣才不會為人所傷。」
他們說:「真棒!」
他們帶了一些朋友來參加第一班的課程,一開始我不知道怎樣教他們,尤其是我沒有辦法真正使用英語教學。我擔心他們會失去興趣,但我還是繼續教下去了。我請一位學生王明怡幫我做翻譯,他是紐約大學數學研究所的學生,飽受嚴重的頭痛,跟我學禪坐後,他的頭痛問題消失了。
我們的禪坐課從週六上午到下午,每週一次四個小時。剛開始,我不知要做些什麼,便去請教日常法師,沈居士曾送他去紐約上州的羅徹斯特禪中心向菲力浦.凱普樓(Philip Kapleau)學禪修。
我告訴日常法師:「我曾在中國和日本很多寺院禪修,但不知道要在西方教什麼,所以想知道凱普樓的禪中心怎麼教?」
他說:「非常簡單,他們教數息,當學員能夠熟用數息法,心沉靜下來後,就可以參禪。」
我請日常法師幫我教學,起先他很勉強。我們談了一會兒凱普樓的事,他在美國已成為知名的禪師,師父是安谷白雲(Yasutani Roshi)。
「安谷白雲的師父是誰?」我問。
「是原田祖岳(Harada Sogaku)。」他說。
我告訴他原田祖岳也是我在日本的師父伴鐵牛的師父。這說明了我是凱普樓的師兄弟,因為我們都是原田祖岳的後裔,這讓我領悟到要如何教導西方學生。日常法師得知後非常高興,並且同意幫助我。
依照他的建議,我們先教學員數息法,其他的盡量簡單。我只給予學生幾句簡單的指示,沒有其他的了。我沒有課程內容,或特定的教學計畫。
三個月結束後,只有幾位同學還留下。他們在班上認真努力,而且對於方法和理念有很好的吸收。他們覺得找到了他們的老師。
法蘭克告訴我,他將在中央公園參加一場功夫大賽。他問我:「師父,當我比賽時,你可不可以坐在旁邊?我會向所有的人介紹你是我的師父。別人會認為有師父在旁邊,我不用打就能贏了。」
我覺得很有趣:「要是你輸了,他們會向我挑戰嗎?」
「沒有人敢向你挑戰的。」他說。
我笑了笑,說:「武術的最高境界是不需要用武器或擺姿勢。當別人攻擊時,你必須把自我意識放下,對手就不知道如何攻擊你。為什麼?因為他們無從下手。這是無我、無心的道理。當自我中心仍然存在的時候,無論是進攻或防禦,對方都能夠偵察出你防守的弱點,並加以利用。如果自我不存在了,無物可防,無處可攻,對方就找不到可以攻擊你的弱點了。」
法蘭克和他的朋友注意聽著,他們立志用功練習,以達到這種境界。
我告訴他們,「要達到這種境界,禪修工夫必須臻於完美。」
一些早期武術純熟的學生,正接受警察訓練,他們認真學習,讓我很高興,覺得自己有些用。他們用單純而真誠的心學習,我也以真誠心教導他們,所以他們全部都吸收了,結果全班都很有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