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在那個位置站了好一陣子，而他，也在這個位置看了他好一陣子了。

　　「我喜歡這個角度。」

　　「嗯？」

　　「……喜歡從這個角度看著你。」

　　那人癟著嘴，說話含糊不清，害他花了好一陣子的時間才分辨出句中的每一個字。

　　他歛眉，身體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僅僅轉動眼珠子低視著桌上未完成的樂譜。

　　康拉德這人究竟有什麼怪癖好？老喜歡由下往上地仰望。在教堂，他虔誠恭敬且面帶莊嚴地仰望著高掛於牆面的十字架；在任務中，他半蹲半跪擺足了應戰的架勢、自信滿滿的仰望著鋪天蓋地而來的怪物；在休息時，他抱著那把長棍坐在柔軟濕涼的草地上，仰望著萬籟俱寂只剩一片黑暗和班班星點的天空。

　　無論何時何地，他總是在仰望。

　　而他凱倫貝克，喜歡的卻是俯瞰。

　　他喜歡坐在高處，居高臨下睥睨眾生的崇高感覺，不知從何時開始，他養成了這種孤傲的習慣，總覺得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樣，不能與他們沆瀣一氣。

　　他盯著樂譜及桌面，注意到因為自己遮蔽了燈光而投射在上面的灰黑──

　　那是他的影子。

　　他總認為，影子真是個幼稚不聽話的魔鬼，是那樣地污濁不淨，斑斑駁駁地打在五線譜上，破壞了音符間的合諧，以及他所自豪的高貴和優雅……

　　突然間，他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想起了有一次聖女之子帶他們到一座被茂密的枝葉籠罩得幾乎密不透光的黑森林，她當時問他們有什麼發現，他不明白聖女之子問這個問題有什麼意義，也不知道除了一片黑以外，還能回答些什麼，只冷冷地瞥著右手提著的琴箱上蜿蜒的紋路。

　　其實他已經不記得他有沒有看見那個紋路了，也許因為太黑，根本什麼也沒看到。就連銀，也敵不過影子的黑。

　　任何東西都有影子，而影子會遮蔽低於它的東西，這就是這世界的真理吧！就好像高音總是可以蓋過低音，所以他永遠都要掌控著高音。

　　他自以為他的結論有多麼了不起，足以說服聖女之子不要再問其他問題打擾他。可是康拉德卻回答得天真回答得理所當然。

　　我看到的，是一個神期望我可以改變的世界。

　　他並沒有為這個答案感到意外，甚至可以說，在他腦海中千百個預想裡，可能早已預料到會聽到這樣的答案。那傢伙的想法總是那麼天真。

　　天真得可愛。

　　他看向他──因為黑得幾乎看不見，所以他是循著聲音的來源找到應該屬於他的位置，意外地，他好像看見了他的眼睛。明明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森林，他卻看到了他的眼睛，明亮，而且有神。

　　因為構造特殊，只要有一點點的光線，即使身處暗處，眼睛也可以反射出光芒。只是他當時沒有想到這一點，只覺得對方身上散發出某種不可言喻的氣質，那是他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氣質，甚至可以說那在他以前所待的惡魔的世界根本沒有出現過。

　　他一直受到了那個氣質的誘惑。

　　是希望。

　　他在康拉德身上所感受到的，直到現在他才找到適當解釋的，那種氣質叫做希望。

　　不同於他所渴望的復仇與毀滅的快感，那種把心靈寄託神明而前進的力量，說實話他是第一次見到。

　　因為對神明的虔誠與崇尚，他總是仰望，仰望彷彿可以看到天上的神明，可以給疲累的他無止境的慰藉。因為他總是在仰望，所以他不會看到影子所帶來的黑暗，他不會覺得自己是站在低處的凡人。

　　更可能，他根本不覺得站在低處就比不上高處的人。

　　可是啊他，卻沒有辦法拋去那種排外的怨念，沒有辦法接受侵犯自己的任何事物，相較之下，自視尊貴的他，似乎變得相對低俗了。

　　他移動了目光，轉而盯向始終「躲」在樓梯轉折的牆邊看著自己，卻不肯上來與自己面對面說話的人。

　　他們一俯一仰，彷彿在守望著彼此。

　　真是的，他居然會覺得自己被守望了……

　　他凱倫貝克是孤立的惡魔，是不需要這種東西的，可現下他居然有了這樣的想法。

　　康拉德，你真的是讓人又愛又恨的傢伙。

　　他沒注意到，在他想這些事情的時候，眼神不知不覺凶惡了起來。直到他發現樓下的人畏縮地退了半步，把半個身體藏到牆的後面，他的神志才完全被拉回現實。他放下撐著頭的左手，稍微拉開些椅子與桌子的距離，側過身子讓自己可以正面看著下面的人。

　　「你……生氣了嗎？」

　　「現在沒有，不過你要是再不上來的話，等等我親自下去，事情可就沒這麼簡單囉！」

　　「欸？什麼什麼？」

　　他拂了拂右邊的頭髮，藉機掩飾住因為偷笑而不禁揚起的嘴角。其實他並沒有真的打算要做什麼，只是當他看到對方那張總是正經八百談論著經典或神學的臉上難得出現了一絲絲驚慌的跡象，他就覺得有趣極了，想再多看一點。

　　「怎麼？你還不上來嗎？那我可要過去囉！」他的手撐著桌面，作勢要起身。

　　果然這麼做，樓下的人馬上有了激烈的反應。

　　「你別動！我過去就是了……」

　　康拉德離開那面一直被自己作為掩護的石牆，踏出步伐走上階梯，但是他噘著的嘴唇與微微皺著的眉頭卻出賣了他，昭示著他此刻有多麼地心不甘情不願。

　　他依舊低著頭看著對方漸漸靠近的身影，左手又再度撐著頭，一臉愜意。直到對方走近了，拉開自己對面的椅子坐下，他才湊近身子，瞇起眼盯著他臉上的微紅，調侃道：「你就這麼不喜歡我呀？」

　　「沒有啊。」

　　「那為什麼每次都躲著呀？」

　　「那才不是躲，我只是喜歡……」

　　話還沒說完，他卻用手遮住了他的雙唇，然後輕輕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噓，你不用說，我知道。」

　　而後伸出手寵溺似地搓揉著對方的瀏海與臉龐，就好像獎勵一般。

　　在這俯仰之間，他們看見了彼此的渴望與訴求。

　　俯仰之間，他們才真正感受到自己身為一個個體的存在感。不僅僅是為了某個慾念或是期許而行動的戰鬥機器，而是明白了自己存在的必要性，以及對於彼此的重要性。

　　這一俯仰，就好像是永恆，也許一輩子都走不完。

　　「我看你寫了一下午的曲子，怎麼譜面都是白的？」

　　「……」

　　你看了我一下午，我也看了你一下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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