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血的原因可能是痔瘡，可能是腫瘤破裂、可能是其他器官的原因，如果要弄清楚原因，必須照直腸鏡。

我皺著眉頭，算了吧！現在這個身體狀況還照什麼直腸鏡啊，折騰人。

可是我媽的痔瘡已經是二十幾年前的事情了，當年也是屬於很輕微，沒有流過血那種，會是痔瘡復發嗎？

算了，別想了，多想無益。

開始打止血針，看可不可以止住血。然而事實上是，所有指數都是非常糟糕的。體內阿摩尼亞的值正常人是六十以下，我媽卻高達一百四十。氨無法排出體外，就會造成人昏昏沉沉，更嚴重的話，就會肝昏迷，那就到了人生最後一個階段。

肝昏迷，應該不會那麼快吧！

三十日，沒有再排血了！之前可以喝的西瓜汁、甘蔗汁喝也都沒辦法再喝了，因為咽不下去。

我弟早上去了松山寺，說我爸骨灰罈旁邊沒有空的位子。「那就一起挪位置啊！這還要問。」我沒好氣的說。

下午找了家禮儀公司的人來談，也就是以前的葬儀社。那位先生講話的聲音不斷在我耳邊嗡嗡作響，我好像都沒怎麼聽進去。師姐師姐的叫，讓我超不習慣，他就明明長的像我師兄，幹麻是我當師姐啊！我就是個最沒禮儀的人了，還談什麼禮儀公司。

還好我們家人口簡單，上一代的親戚也都早已入土為安，要不就是垂垂老矣，行動不便。我想這一次，應該沒人會來指導我該怎麼辦後事吧！不過指導也沒什麼用，老娘根本不甩！還好我不是兒子，女兒講話比較不用負責任。

要知道，辦喪事比辦婚事還囉唆。

二舅舅家兩位表弟來看我媽，我都好多年沒見著他們了，小表弟更是從幼稚園以後，我對他就沒長相變化的印像，腦海裡的記憶還是那張像電視奶粉廣告的男娃娃一樣，粉嫩粉嫩的想隨時捏捏他的小臉蛋。

我媽這次住院前一天，跟我阿姨說想見二舅家三個孩子，我阿姨只好回家翻箱倒櫃找電話。

我外婆家的故事，長到可以拍一部三百集連續劇也不為過。

二舅是我媽的親弟弟，他跟二舅媽已經去世十七、八個年頭。二舅書讀的很好，建中、中興法律，人又海派、長的又帥，對於一個兄弟姐妹眾多，家境又不富裕的家庭來說，整個中興事業全靠他了。可是他在三十五歲左右中風，後續的故事一言難盡，五十六歲在養老院去逝，死亡第二天，院方才通知我母親去認屍。

其實我外婆家所有表兄弟姐妹們都是打小一起長大，關係非常親密。二舅家的小孩小時候也是跟我們玩在一起，不管大人爭執什麼或吵些什麼，都沒有影響我們的感情。但有許多的事情就是那麼莫可奈何，中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情還有誤會，二舅媽一家搬離我們的生活範圍，不再往來。他們家三個小孩，一開始還跟我們偷偷摸摸來往，後來也就漸行漸遠。長大以後，才因為他們父母還有我的外婆幾個重大喪禮將我們又拉在一塊，真諷刺，因為喪禮。但那感覺已經都不對了，我跟大舅家的表哥、表姐都一把年紀了，還經常胡說八道，跟幾個遠在天涯的表妹天天在網絡上說別人壞話，就是跟二舅三個孩子，客氣到只剩點頭之交。

我打電話只聯絡上小表弟，他在電話裡不斷安慰我、不斷安慰我，我相信他肯定都不記得我們小時候相處的片段，因為他實在太小了。他一定是想起他父母過世，尤其是我舅媽過世的情景，將心比心，對於他的好心腸，我當然是非常受用。

我媽一見大表弟，艱難的叫了一聲大表弟的小名《晏將》。這是日語叫法，這麼多表兄妹，只有他的小名帶著日本味道，我們小時候都這樣叫他。我媽話說不太出來，凝注著他，嘴唇不斷顫抖著，半天用國語虛弱的講了一句，「很高興！」她雙手合十想要表達謝謝，晏將拉開她的手，然後緊緊握著，用台語說：「大姑、大姑，您別這樣，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都住你家，讓你照顧的！」

我媽笑了笑，她是真的很高興他們來看她的。

大表弟講起小時候的事情，說他以前住我們家，腳踏車也是在我們家學會的。他跟我唸同一所小學，小時候非常活潑調皮，我小時候的照片，肯定他都站在旁邊扮鬼臉。只要我去舅舅家，他便開始整理小行李準備跟我離家出走。暑假時，白天在我家附近人行道練腳踏車，摔個你死我活；半夜起床邊吃著我媽的包子，邊看著中華少棒棒打威廉波特。卻沒想到長大後，大家相敬如賓，陌生到不行。

三十一日，一大早先去公司將我美國表妹拍的好幾張她兩個兒子玩樂的照片印出來，到醫院時發現我媽目光有些呆滯，反應非常遲頓，我覺得不對，轉身衝往護理站，安寧病房的主治醫生正好在，他莫可奈何的點點頭，「她會愈來愈衰弱，神智愈來愈不清楚，因為她體內的氨排不出去，打營養針也沒什麼用處，打太多只會造成她水腫，那會更不舒服。」

「你的意思是，她可能很快就會陷入昏迷了？是嗎？是這意思嗎？」

醫生看著我，輕輕的點了下頭，然後說：「多陪陪她吧！也只能這樣了。」

「可是她昨天一眼就認出我多年不見的表弟，還叫他的名字！」

我腳步沉重的回到病房，拿出打的大大張的照片，遞到我媽的眼前，一張一張大聲的說給他聽。我重複唸著我表妹的名字，問她記不記得？我指著照片小男孩燦爛的笑容，問她記不記得？兩個孩子手上、頭上拿著戴著二年前，在我家搜括一空我媽做的珠珠小飾品，我跟我表妹從小玩到大，我父親過世時，她到我家陪我一起睡。昨天，她特地拍了這組照片寄給我，說要給我媽看！這組照片的主題就是：謝謝大姨婆。

我媽摸著照片，眼眶中含著水印，點點頭，她認得，她記得！我的聲音最後終於忍不住哽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