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茫然四顧，一紙情衷寄往蓬萊、方丈、瀛洲

驚螫，子夜西冷橋一見。忖度，妳是才女，是否恥於紅塵俗世被稱作美女？最初相遇，究竟是在南國煙雨中，還是孤山梅嶺的片紙灰燼裡？甚或是金瓜石煙花巷昏暗油氣燈下，周圍瀰漫鴉片甜香？

我是落腮鬍一臉窮途末路，你是身染梅毒性命吞吐在煙桿遞送間。秩父宮親王剛被冷冷拒於門外，小日本正自按刀咆哮。外邊廂敲鑼打鼓炮仗齊鳴，鶯環燕翠倚樓撒著金珠金粒，叮叮噹噹齊聲道：花魁出來！

或者，你是洛水踏浪凌波而來的神仙？我僅是白衣渡江一介寒士。待戰鼓初歇，羽扇顫動中輕輕吐一個字：殺。便滅了百萬甲兵。喧阗一炬後，僅剩無數悲風中飄盪不能歸家的游魂。

誰是英雄？誰是兇徒？我寧作天涯拖刀獨行的刺客，一道醜陋刀疤從心頭劃到腳掌，千刀萬剮筆筆都狂書一個「死」字，森然刀光中來回搜尋妳的美目盼兮。

耳邊廂又唱起淒涼的楚歌，一掀甲帳，鴛鴦古劍撒出漫天花雨，恨未及時合上妳的滿眼桃花。千年後，程蝶衣也給段小樓同樣的一瞥，西皮一響，水袖一甩，無盡悲愴，越過時空的生死茫茫，腳踏楊花而來。

琴音斷絕，玉盤捧來一雙美人纖纖玉手，凝脂賽霜雪，餘光瞄著太子丹諂媚討好的一笑。遲了，也罷。咸陽宮中輕易閃過擲來的藥囊，佯裝一劍刺空擎天柱上，高超武技騙過君臣。回首十萬干戈參天蔽日擁上殿來，贏政，就勞替我滅了六國。

塗漆吞炭，豈能抵過椎心的隱痛？殺盡天下豪強，也換不回擁妳入懷的微溫。少時昏羅帳，壯時客舟中，莫猶豫至鬢髮斑斑時一抹老淚。

腹內貫穿好幾把長刀，分不清是籐原重常還是長船清光，志士與戰犯大笑踏著我的血花前進：「大政復古！」將紅日頭帶至天中央。只是不捨從此留妳孤燈獨對黃昏，直至斜陽向晚才有人想起：「阿，那位就是帶領維新的坂本龍馬遺族啊！」妳高傲的淚水此時方才流下，抬頭說：「我姓猶崎」。

百年前百年後的我，摩娑著同一把槍，簇新的啞黑已變鐵銹，苦苦等待百年黑夜無窮無盡，忍不住跨過時空問妳：看，天際是否已出現一抹蔚藍？妳搖搖頭。案上並列一塊雨花石一塊玫瑰石，混作斑斑似血粉色如淚。壁上羅列長刀短劍，森然寒氣並非來自窗外雪峰。

墨筆沾飽蝴蝶紛飛，寫著訣別書，我雖願是妳的良人，也是辛亥僅餘的孤臣孽子，奈何？妳說不要緊，千金能市寶劍歸，可寶劍易尋，知已難得。清廷雖滅革命未竟，勿使綠旗改幟，休讓赤焰張狂。轉向我孤寂一笑，耳畔輕語：秋風秋雨愁煞人。

字字如冰，驚醒，百年黃梁南柯一夢，知是人生長恨。夢中依稀淚光，滴下階前。

                                                                                                     民國百年   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