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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阿魯威部落的盲詩人---莫那能
2007/12/01 14:36:58瀏覽3153|回應0|推薦4
文/李疾

今年的春天,在一次農業報導的旅次當中,我從屏東楓港越大武山山脈轉向台東,途經台東縣達仁鄉時,自己突然興奮了起來,眼前那片雄渾的山巒及在環山之間的一座寧靜的部落,彷彿一見如故般地熟悉、親切,心裡更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喜悅。

這山巒和部落就是我的排灣族好友莫那能的故鄉。當時,我在那裡停了一下車,就近買了一包檳榔。在台北和阿能相處的時候,我們總會習慣遞給對方地上一口檳榔,之後才開始了見面的話題。

多年來,隨著檳榔鄉在鼻息喉舌間的流露轉動,我陸續地記錄了阿能個人的遭遇與詩作,並對台灣原住民的命運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但在台北只吃得到檳榔,很難看得到檳榔樹;誠如一般人只能在平地工地的鷹架上或燠熱的廠房裡認識、接觸得到原住民一般,若非由於報導工作的關係,恐怕好動的自己想要深入山地部落一趟都相當成問題,更遑論是對原住民社會困境的實質體受了。



「純潔的陽光從北拉拉到南大武
撒滿了整個阿魯威部落」(「鐘聲響起時」---莫那能)

出身排灣族阿魯威部落的莫那能,民國四十五年生,漢名叫做曾舜旺。由於眼疾,阿能初中畢業時無法通過體檢,未能如願地進軍校或師專就讀,自此阿能即和大部分的原住民青年一樣,開始離鄉背井,在平地的勞力市場輾轉流離,幹過砂石工、捆工,並在視覺已近全盲之後,轉行成為按摩師。其間,阿能的弟弟也和自己一樣,從農場的童工到築路工、捆工,隨著體力的增長,流落在平地的勞力市場,至今依然單身;而妹妹的命運最為悲慘,在「山奸」的誘拐下被迫下山接客,成為妓女,但後來在自立從良之後,居然以潰腐過的子宮為丈夫產下了三個兒子。

「從我踏到平地都市的第一步開始即為職介所的人口販子騙走了身份證,被關在職介所的廁所裡,變成任人喊價的勞力商品。」在追述自己從山地來到平地打拼的過程時,阿能說:「在山地裡,我們不用契約來約束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更不知道契約背後的法律就像鎖鏈、鞭子一樣,被掌握在壓迫者的手中,套牢的弱者的命運,鞭打異族的身體。」

當時,對阿能來說,正義的鞭子掌握在魔鬼的手中;「欺騙」的罪行只適用於漢人與漢人之間的倫理結構。

「正義是沒有膚色之別與國界的。可是,為什麼當時我們總被隔離在正義的光圈之外,一到平地就進入法律的盲區,為人宰割。」阿能說:「本來我以為這只是我個人、家族的遭遇,但後來才發現,不僅是我個人、家族在台灣的勞力、色情市場飽受剝削、欺凌之苦,包括所有的原住民九族在內,不論是在平地就業的,或是留在山裡工作的人,幾乎是全面性地被平地社會的法律、政治、經濟和意識價值體系的漠視與踐踏。



「唉!
一千八百萬人自決的口號
聽不到我們的嘆息
平等和博愛、正義和公理
早將我們遺棄」(「來,乾一杯」/莫那能)

本來在阿魯威山地部落時,阿能是個聰穎善歌,身手矯健的年輕漢子,但在平地社會遭遇一連串的挫折與傷害之後,阿能開始困惑起來了:為什麼那動人的歌喉不能為自己的悲歡離合抒唱,卻流落在工地秀、牛肉場、酒家滿足人們的酒色之慾?為什麼矯健的身手無法留在故鄉為家族的幸福未來奮鬥,只能在礦坑、漁船、工地上從事低等的勞務?為什麼「番仔」的汙名像命運的黥記深烙在原住民的身上,即使再聰穎、向上也無法獲得平等的待遇?

「開始時我只能嘆息、憤怒,後來我發現,關在門內的嘆息與憤怒只會加深不幸;不如掙開門裡的精神枷鎖,走到人群去吶喊、抗議!!」阿能說:「唯有如此,才能為少數民族與日遽增的不幸,發揮一點屬於被壓迫者的抵制作用。」

可是,正當阿能有了這樣的反省與打算時,不幸地在一次車禍之後不僅造成嚴重的腦震盪,肺結核的痼疾也迸發了,雖然後來一一痊癒,可是,他的眼睛也從此半盲。

病魔與新生的志向,在朦朧的視光中交戰著,此時此刻,連要走向人群的生理條件都已喪失,更遑論是要吶喊和抗議了。

「『不能輕易地被擊垮!!』當時我心裡一職這樣告訴自己,」阿能說:「後來經熱心的朋友們的鼓勵和支持,我選擇進入盲人重建院受按摩師的訓練,求謀自力更生的技能,雖然,其間也得過甲狀腺癌,被醫生宣告無治,但,我還是站起來隨時準備為少數民族的未來命運盡責!」

就在阿能由半盲到全盲的這段期間,他用微弱的視力拚命閱讀,並以認識有限的漢文開始寫詩。從此,那曾經久囚於門內的嘆息就成為一則則有力的詩篇;而被壓迫者的憤怒也在後來的原住民運動興起之後,成為街頭上的抗議行動!!

我們只是失去了靈魂之窗
並沒有失去靈魂
「讓我們靈魂的行腳
越過黑暗的藩籬
走出寂寞的囚室」(「無光的世界」/莫那能)

自從原住民問題從社會學與人類學的研究報告裡被釋放到社會,成為輿論與人權運動的一環時,阿能即不斷地出席海內外各項有關少數民族問題的座談會,除了即興以族曲抒唱自己的詩作外,並以其親身經歷向社會提出控訴。

阿能多年來的奔波與奮鬥除了獲得許多漢人朋友的奧援外,亦漸漸受到原住民青年的尊重,並且成為他們心目中一個重要的學習對象。而長期累積下來的詩作在小說家陳映真與吳錦發先生、詩人楊渡、鐘喬的催促即年輕的出版家陳銘民先生的熱情贊助下終將結集出冊。這段生命的歷程與奮鬥的成績,恐怕目前最為心慰的是為他的詩作點字整理的阿能嫂---小屏了,「就當作是送給她的一份聘禮好了!!」阿能說:「即使這份聘禮是那麼地悲怒,但畢竟是一無所有的自己目前僅有的『財產』了!」



從台東的阿魯威部落到台北承德路上的一家按摩院,從一個砂石工到詩人,莫那能寫出原住民曲折辛酸的命運,也唱出了原住民的憤怒與希望;對於一個長年為阿能的詩記錄整理成為文字的自己,懷著和阿能一樣的期待:希望這本詩集能夠在未來改善原住民的困境與安慰原住民的心靈上,能產生一點作用。

《美麗的稻穗》附錄(1989年初版)
( 時事評論人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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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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