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溫柔眼神中,所謂的正常
『阿姊阿,我是櫻呀,妳睜開眼睛看看我。』
阿姨聲聲呼喚,淚水滴在她的枕上。
『姊呀,妳開口說說話!妳有甚麼要交代嗎?』
不可能的,插著管的她是無法說話的,何況此時她還無法睜開眼。
奇蹟還是有的。
筱很大聲甚至有點粗魯的叫喚著。
『依姆呀,上次那個生意的錢我等等就會匯到妳戶頭,妳不要擔心家偉的事,也不要擔心大林和小林,我也會幫嫩妹一起把事情處裡好好的。』
『依姆呀,妳要堅強一點撐過這一關。』
『妳有聽到我們說話嗎,眼睛動一動吧。』
在我以為不可能有奇蹟的時候,她的眼睛奇蹟般地張開了,左右巡視。
那是我近年來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清亮的眼神,清澈見底,閃閃發光。
眼神中是一片溫柔。
只有溫柔。
當我把她那一刻的眼神描述給郝表哥聽時,郝表哥笑了又笑,他告訴我說,就在她去世前的那一週,他們曾經一起去唱歌。
那一天,她一如往常歡歌漫舞,在間奏時,她突然問郝表哥,『我的眼睛還亮嗎?還美麗嗎?』
『老佛爺的眼睛總是美麗又清亮的,水喔。』
那一個離別的清晨,她迴光返照,留下了最美麗的眼神。
一片溫柔之外,我看不到任何俗世的牽掛,命運的怨忿,也許那一刻她的靈魂是停留在生命中最爛漫最歡喜的時空中。
眼神似乎隨著我們的招呼而動。
小舅舅熱切地叫著,姊?姊?
彼時,我依然緊緊握住她的手,不停地想把我們的意念傳遞給她。她沒有任何的回應,我的心慢慢慢慢也隨之冰冷,期盼的熱度在降溫。
孩子們圍在床邊,雙眼都是通紅,不僅僅是熬夜,更多原因是哭泣。
大林比較天真,他是個超級沒有安全感的人。
『現在奶奶是怎樣了?』一會兒一會兒他就想求證般悄悄問我。
『奶奶快要去天堂了。你就對她說說話。』
『可是我不知道我要說啥。』
『說你會聽話,說你會好好做人,不走歪路,會孝順父母,會照顧好自己。』字字句句都是祖母的心願,父母的心願吧。
話未說完,大林又控制不住情緒,藉口要上洗手間,但我知道,他是又要躲在廁所中哭泣了。
小林一向表現得比較堅強。此時,卻也哭的顏面狼藉,不顧形象了。
短短一夜,他似乎有所長大,有所擔當。
畢竟是未成年,奔波一夜,心力交瘁之下,他哭一哭,又趴在椅背上瞇了起來。
雖然醫生說可能是迴光返照,我還是抱著最微弱的希望。
『醫生,如果她維持現在的狀況,我們決定還是加強強心劑。可以嗎?』\
『你們有要求,我們就照辦。不過,我還是那一句話,強心劑不是影響她生存的原因,一切還要靠她自己。』
我沉默。
『她已經做了很久化療?』
『是的,五十八次。她實在是一個堅強的抗癌鬥士。她求生意志很強烈的。』
『但不能否認的是,五十八次化療已經把她身體弄垮了,她經受不起強烈的細菌侵襲。』
『為什麼我們昨天在另一家醫院抽血時,完全無預警?』
雖然這樣質問醫生,其實我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細菌感染,白血球應該升高。
而前一日,我帶她掛急診時,驗血報告說,白血球兩千七。
當時,她說『有史以來最低。』
我們倆不約而同認為這是正常的。因為每次化療回來,白血球都是低於三千,要努力進補,努力讓白血球指數到達三千以上,才可以進行下一次的化療。
事實上,我們是沒有想到,化療之後的白血球可能比三千還要低,甚至可能低於兩千。以至於她在被細菌感染時,白血球指數上升的狀況下,白血球居然還是只有兩千七。
一方面,她的免疫功能早就出狀況了。被細菌侵襲的狀態下,她居然沒有發高燒,只比正常體溫高一點點,三十七度一。
是她的自信我的無知促成了這次的突發狀況。
我深深自責中。雖然我有一直催她看醫生,一直照顧著她,雖然是我太信任她的自信,她的經驗。
久病成良醫,她口口聲聲的醫療名詞醫療方案幾乎可以比得上一般的專科醫生了。她又常常說,她照顧了她的父母親,她的先生,她先生的堂哥,面對疾病非常有經驗。
我還是自責中。
凌晨四點到五點的那段期間,她一直帶著她清亮的眼神,在她的世界中夢遊。
血壓正常。
心跳正常。
呼吸正常。
﹝一切的正常都是藥物儀器作用下的數據。﹞
引用文章最後一件大事4,溫柔眼神中,所謂的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