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阿伯和他的脚踏車            

  這是故鄉下營人的故事。

  那是九月上旬的一個清晨，一位八十三歲高齢的老人，騎著一輛破舊的脚踏車，在台南縣柳營鄉附近省公路旁慢慢前進。他常常這樣独自一人騎著脚踏車漫無目的到處奔跑，有時順道拜訪老友，有時像一個哲學家沉思不語，就在街頭靠著脚踏車兩眼直盯著過路的人。那天清晨他是以怎樣的心情騎脚踏車到那兒的可沒人知道，等到遠在十里外的家人被警察局通知去認人時悲劇已經發生了。

  一輛急駛的汽車把他撞倒在路旁，前額流血不止，没有人性的司機見死不救，揚長而去。旱起的鄉民發現這起車禍，汽車已逃逸無踪，警察在他的身上找到了一枚身分証，一切都太遲了，他已回天乏術。

  這麽一個平淡無奇的車禍，一條老朽的人命，本就不會引起注目。問題是幾天以後，鄉裡傳出一則令人震驚的消息，這位老人在農會存有三百多萬元的鉅款，在其他地方還藏有不少財物，家人大搜索後，在一輛已廢棄的破脚踏車後座小皮包裡找到了農會儲金簿，在另外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破布堆裡找到了一枚象牙印章。

  這位老人，因比家父年長好幾歲，是族裡的長者，我們都叫他阿獅伯。由於常到我家串門子，他生平的一些傳奇從家父及族人口中流傳出來，真讓人嘖嘖稱奇。

  阿獅伯早年喪母，他父親再娶，被後娘虐待得要死，大姊回娘家看到弟弟的遭遇，鼓勵他要自立更生，去拾荒捉魚蝦渡日。等到年歲漸增，他父親於心不忍，就把鼓吹的絕活傳授給他，後來又得到高人的指點，他的絕技青出於籃，就靠著它和老爸南征北討，任何紅白喜事全部包辦，紅包一包一包的賺進口袋裡。

  他又學得另一套絕技，就是用蘆竹的竹片做成鼓吹頭的簿片，據說他做的簿片一枝獨秀，一付叫價千元。他還耕種了五、六分的農地，讓他漸漸脫離窮困不堪的生活。

  阿獅伯娶了兩個太太，元配替他生了五個女兒後積勞成疾一病去世。後來續弦娶了一位年齡比他小得很多的小太太，也為他生了兩男兩女，只可惜小太太却不得他的歡心。他脾氣暴燥，打太太出了名，有一年為了建造房屋，善良的小妻子怕建屋款不够用就先向親戚借貸，竟然遭他一頓毒打，理由是讓他失面子。最悲慘的是朋友一句戲言：老夫少妻，難道不怕她…？這句話刺痛了他，回家後不分青紅皂白抓著小妻子就是一番痛打，小妻子啞吧吃黄蓮，只顧流淚。朋友知道惹了禍，趕緊跑去跟他道歉，可是他那裡聽得下去？小妻子三天兩天就被他修理，既得不到丈夫的歡心，連兒子也惡言相向，心碎之餘，悄悄的懸樑自盡了。

  為了這件事，阿獅伯常常老淚縱橫，逢人便訴說：我做錯事了，我做錯事了。聞之令人鼻酸。

  阿獅伯從小到老陪他南征北討的交通工具就是一輛脚踏車。年輕的時候，他到高雄是騎脚踏車去的，故里到高雄相距八、九十公里，女兒嫁到高雄以後，他到高雄的次數增加了，鄉人聽說有人騎腳踏車到高雄都不可置信，可這是千真萬確的事。

  至於他的財富是怎麼累積下來的，這可是個謎。不過他節儉成性，幾近吝嗇，有好多事例常引為笑談。好幾年前家父陪他到相距十餘公里的新營辨事，兩人邊騎著脚踏車邊聊天，他跟家父說辦完事要請家父吃一頓豐富午餐。可是到達新營事情辦完了，一看時間才十一點多，他絕口不提請客的事，又匆匆騎回故里，害得家父直乎上當。

  鄉裡商販也常拿他當笑柄，買一個花椰菜，來回摸了三四次，一直討價還價，直到認為討價無望，才捨不得選個最小的買走。愛吃肉却因肉價太貴不敢買，即使把心一橫，忍痛買了，也只是象徵性的一小塊而已。一位小販傳出很經典的軼聞：有一次他要買一塊猪脚，足足來回走了十趟，仍然捨不得買，後來大概看到整個市場的人都在看他，才不好意思的買了一小塊猪脚回家打牙祭。

  大家說，他的錢都是這樣儉腸虐肚省下來的，應該可信。

  阿獅伯雖大字不識一個，不可思議的，他可是一位講古高手。舉凡民間歌仔戲或布袋戲所能上演的故事，他都能朗朗上口。家父和舍弟在聽過他的講古绝活後，都非常嘆服他的頭腦。舍弟說，他講的歷史故事都有典有故，連年代都不會弄錯，相信他應該下過功夫並有高人指点。

  這位過時的老人，就因為他早起騎脚踏車的習慣惹上一場無妄之災，使他無法安享天年。而闖禍的司機罔顧道德倫常，置一位高齡長者予路旁而不顧，實在令人痛心。他那生活上的傳奇，在現代人眼光看來，似乎太不合時宜了。尤其是留下鉅額財富，自己又吝於享受一點點，連他的兒女都不知道他存下那麽多錢，實在不可思議。有一陣子，他與兒子同住，還說兒子欠他十幾萬元，他要吃兒子的利息呢！

  這位老人，必然有他的人生哲學，現代年青人，應該可以從他那裡得到一些啟示吧！

             （初稿寫於1986年，2008年11月重新整理）

【PS:照片取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