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歸 

  二十多年來，時刻盤據在我腦海裹的，仍是那次刻骨銘心的奇遇。

那一年，剛考上縣城裏的初中，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平日蝸居在落後的鄉下，對於新考上的學校及縣城裏的一切都感到十分的新鮮好奇，尤其是從國小惡性補習的束縛解脫出來，初中老師特殊的教學方法以及近乎放任的管理，使我們頗有輕鬆自由之感。那時候，也不知是從那裏吹來的一股歪風，初中生盛行玩撲克牌，什麼「五龍」「烏賊…」「二十一點」「十點半」的玩法，名目真是繁多。耳濡目染之下，即使不會玩，只在一旁觀戰，也會看得津津有味。

當年，從家鄉到縣城，相距十餘公里的路程，主要交通工具是糖廠的小火車。小火車票價便宜，而且還可申請到蔗農子弟的免費乘車優待。雖然一天來回班次寥寥無幾，但是大家都固定乘最早班車上學，下午又乘最後的班次回家。如此早出晚歸，匆匆的過了一個學期。

第二學期開學的頭一天，正好元宵節剛過，天氣仍是春寒料峭。下午一放學，大夥兒又擠在糖廠倉庫旁邊玩撲克牌。我雖然技癢，卻沒機會上陣，只做壁上觀，這種遊戲一經參與便聚精會神，心無旁騖，要打發時間是最快不過的。大家正玩得入神，突然，有人大喊一聲:「火車到站了」，大家立刻像跑百米一樣的往車站衝，以便趕上這最後的一班車。也不知是鬼迷心竅或心神恍惚，等我迷迷糊糊的趕到車站，已經慢了一拍火車開動上路了。望著越離越遠的火車，才猛然醒悟過來想到自己孤伶伶的被拋下，心裏真是慌又急。

這時，太陽已快下山了，再過一會兒 夜幕便要降臨大地。摸摸口袋 連一毛錢也沒有，在縣城又是舉目無親。幼小的心靈雖然慌亂，卻也知道害怕憂愁並無濟於事，便挺了挺胸膛，一時彷彿吃了熊心豹子膽，竟然興起沿著鐵道走回家的念頭。

其實，挺胸只是故作姿態，虛張聲勢，用以安慰自己，心裏可是虛得很，雖然沒有放聲大哭，眼裏早已滿含淚珠。背起書包，頭頂著大盤帽，不自覺的加快了腳步，以一種幾近跑步的快走速度，沿著鐵路前進。沒走多久就碰到第一座橋樑，那是急水溪上的一座鐵橋，全長約一兩百公尺，平時坐在火車上往下眺望，但見溪水滾滾，已經很令人驚心，現在我必須鼓足勇氣邁步通過它。剛開始，枕木與枕木之間的距離較近，而且還看不到溪水，很順利的走了一小段。

但是越往前走，就越覺得心驚膽跳、腳底發毛，因為枕木之間距離加大了，橋下的溪流湍急。我回頭一看，才走了大約三分之一左右，前面還有三分之二的鐵橋要通過，不禁倒抽了一口氣。然而也只好把心一橫，身子往下蹲採取爬行的姿勢，一步一步匍匐前進，有時乾脆閉上眼睛，以免望著橋下的急流而心慌。就這樣，不知道經歷多久的時間，總算將要通過這艱難的一段路了。突然一聲「嗚嗚」的汽笛聲驚醒了我，原來是一輛裝滿甘蔗的小火車，出現在前面約百餘公尺的地方。出於本能的反射，我未及細想，便快步向前衝跑出了鐵橋，然後跳下鐵道邊的農田，這時火車緊接著呼嘯而過，嚇得我一身冷汗涔涔。

這時天已經全黑了，雖然圓圓的月亮已經高掛在東邊的天上，然而，濃厚的雲層不時遮住月亮，忽明忽暗氣氛詭異。我越走越快，幾乎是用跑步的。鐵路兩旁是高大陰森的甘蔗田，北風蕭蕭的吹響甘蔗葉，那種聲音真叫人害怕，隱隱幽幽，好像是有人在後面若即若離的追趕著。我每跑一段路，便忍不住要回頭看一看，害怕真有什麼鬼影跟著，腳底卻一點也不敢停留，加快了腳步奔跑。

經過「八老爺」這地方，突然心頭一顫，腳底感覺踏上了一圈軟綿綿的東西，全身的雞皮疙瘩全豎立起來了。低頭一看，你道是什麼，原來是一條被火車輾成兩段的長蛇!

走不多遠，又看見前方遠遠的有一個影子在向我頻頻招手。這一地段的甘蔗已經收成了，顯得一片空曠寂靜，在矇矓的月光下，那影子越來越明顯，我則背脊發冷，不敢看又不得不看，腳步也慢了下來，每走一步，心中便擂一陣急鼓，咚咚咚的搗得心臟都要跳出來了。直到走近了，才看清楚那是萬應公小廟前橫掛著的紅色布條，撕裂了一邊被風吹起，飄盪過來又飄盪過去，招搖舞個不停。

走到「鐵線橋」站，一位在鐵路旁空地上看守甘蔗的老人叫住了我：「囝仔，天這麼暗了，你要往那裏走呀？」我強忍住淚水，把原委跟他細說了一遍。老人沉默了一陣子，安慰我說:「你好勇敢，再過十六甲(地名)，很快就可以回到你家了，不過，前面還有一座鐵橋，你敢走過去嗎？」不怪老人有此一問，通車上學一個學期，我早已從學長們的口中聽到一些那座橋的風風雨雨，說它很不平靜，很邪門，已經有很多人在那兒落水，並且常有許多難以解釋的異象發生，捕風捉影的消息，令人毛骨悚然。現在，聽到老人這麼一提，又使我想起這些事情來，但是我卻強作鎮靜的告訴他：「我已經走過急水溪橋了，這一座橋短多了，我一定可以走過去的。」老人摸一摸我的頭，只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好吧!如果你不敢走過去，再回來找我好了。」

 也不曉得我的膽子是從那兒借來的，連道謝一聲都忘了，就快步的往前奔去。這座橋的前面是一簇高聳的竹林，北風凜冽的吹著，竹林傳來咿呀咿呀怪腔怪調的合鳴。月亮仍然躲在雲層之後，只有一絲幽微的月光照著鐵軌。我邊跑邊在心裏反覆的唸著:「不怕不怕!我一點都不害怕」，轉眼已經來到鐵橋前面，我屏住了氣息，硬著頭皮走上鐵橋，好在鐵軌中間已被好心的村民鋪上一片片的木板，因此，走起來並不覺得困難。但是中間有一段是沒有木板的，我仍然像先前一般，蹲下身子，爬行而過。橋下深藍的寒水，加上竹林的嗚咽，還有不時浮上心頭的那些「傳說」，真是令我全身發軟，差點跌落橋下。

這種經歷，發生在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身上，如果不是親歷其境，是很難用筆墨來形容的。我只記得，通過了那座鐵橋之後，腳底就像抹了油一般，頓時輕快了起來，以跑百米的速度向前猛衝。也不知道經過多少時候，直到看到了一盞路燈亮在前方，認出了那是通往家鄉的道路，才稍稍的喘過了一口氣。

回到了家，屋裏屋外一片燈火通明，原來正是家中拜拜宴客的日子。大家在忙亂熱鬧之餘，忽略了一個小小的夜歸人。當我突然一出現，家人才恍然警覺，立刻圍了過來，在他們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問長問短之前，我已經忍不住心中的委曲和辛酸，放聲大哭起來了。

                   〔本文原載1983.10.21.青年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