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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9/21 10:03:49瀏覽119|回應0|推薦6 | |
| 水果刀流暢的分開果皮與果肉,發出沙沙的水潤聲音,江浔的手指細瘦靈活,很快削好蘋果,切成塊放到果盤,用小銀叉叉一塊遞給顧守鋒。
顧守鋒無奈接過,他對蘋果很尋常,不過江浔堅持說蘋果有寓意平安的意思,讓他多吃,起碼一天一個。孩子仔仔細細的削皮去核,整整齊齊切成果盤遞上來,顧守鋒實在不能不吃。顧守鋒第一千零一百次說,“我真的沒事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要完全好起碼得小半年。”江浔特別遷就顧守鋒,“是不是覺着光吃蘋果有些單調。”他把果盤端走,到開放的小廚房那裏從果籃裏挑了幾樣水果,江浔手巧,如橙子一類還能擺出個花樣來。 “這回有好幾樣了,爸爸吃吧。”江浔說,“爸爸你還怪挑食的。” “人都有喜惡,你愛吃你吃吧。” “這是為了身體,就當吃藥好了。” 江浔也拿個水果叉一起吃,最後剩下最多的還是蘋果,父子倆都不愛吃。顧守鋒朝他挑下眉,江浔歪理一堆,“爸爸你不愛吃是挑食,我是因為遺傳。” “狗屁遺傳,我渾身優點怎麽沒見遺傳給你。” “那你得反思了。”江浔順手把剩下的果盤放到洗碗臺,回來繼續坐在床邊,順手給顧守鋒倒杯藥茶,“書上說強勢基因會壓倒弱勢基因,我也更像媽媽一些,爸爸,看來你比我媽媽是要弱一點的啊。” “胡說八道。你除了長的有點像你媽,當然,學習也有一點像她,剩下都像我。”顧守鋒教訓江浔,“眼睛長哪兒去了,會不會看啊。” 感覺到顧守鋒有些吃醋,江浔眼睛彎起來,“我也想更像爸爸,爸爸有種特別讓我神往的氣概。” 顧守鋒給江浔逗笑,“就知道哄你老爸。” “真心話。”江浔把藥茶遞過去,顧守鋒喝兩口,“有件事跟你說,她在警局認罪了。” 江浔有些意外,“我沒想到。”原本以為只能在殺人未遂、私藏槍支、挖墳掘墓的罪名來追究顧守靜了。 “本就是殺人未遂,她大概也想只求速死,就把二十多年前的案子認了。”當然沒有這麽容易,不過,不必再跟江浔說了。顧守鋒對顧守靜的罪行沒有任何粉飾,跟江浔說,“讓她在看守所過完最後一程。” “我都聽爸爸的。”江浔說,“這件事在我這裏,到此為止。” 顧守靜最後要殺江浔,顧守鋒與她已沒什麽情分好講。抛開這個話題,顧守鋒終于問出心中盤桓已久的問題,“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第一次在爺爺奶奶那裏過除夕,我覺着屋裏暖氣有些熱,就想出去透透氣。後門那裏種了很多芭蕉,我看外頭在下雪,就多走了幾步,聽到她與時堰說話。我記得在屋裏時她讓過年陪她到李老師家拜年,我沒答應,她正在罵我。時堰讓她客氣一些,他們話趕話說出來的。時堰說她敢動我一根手指就把當年的事說出來,顧守靜說時堰沒有證據。時堰接着說,即便沒有證據,只要你信只要爺爺信,她就完了。” “我當時立刻想到我媽媽的車禍。”江浔輕籲,像是在緩解當時的壓力,“真是諷刺,我剛找到爸爸,第一次在爺爺奶奶那裏過年,就聽到這樣的秘辛。後來,就去查了媽媽當年車禍的卷宗。” “我記得去院子找你,你當時哭了。” “嗯。我一直以為媽媽的車禍是意外。”江浔吸了吸鼻腔,“其實在我們相認前,我就已經從媽媽其他舊同學那裏知道時堰是我媽媽在大學時的戀人,我私下還做過我跟時堰的親子鑒定。他跟顧守靜到底是因為什麽結婚,我并不很關心,也不在乎。因為我媽媽的日記有很多關于爸爸的記錄,盡管含糊其辭,但能感覺到我爸爸應該是個很出衆的人。也許時堰年輕時富有魅力,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是現在的模樣。如果他真的是我血緣上的父親,我應該會很失望。所以,當時确定不是後,我心裏很慶幸,覺着媽媽果然更有眼光。我沒想到,媽媽是因為這樣一對自私無恥的夫妻失去性命。” “我去法院查完卷宗,發現曾忠仁就在郊外監獄服刑,馬上就要出獄了。先前跟爸爸說過,就是那樣,他出獄的那天我去監獄外,想見見這是個什麽樣的人。結果發現有豪車來接他出獄,我後來去了曾忠仁的老家,後面的事爸爸就都知道了。所有害我媽媽的人,都過的光鮮無比,殺人犯出獄後即可安享晚年,一家團聚。更不用提顧守靜和時堰,他們一直享有高人一等的社會地位。我發誓要為我媽媽報仇。可從哪裏開始呢?由上而下會非常困難,姑姑二十幾年前怎麽會認識曾忠仁這樣的人?而且她篤定沒有證據。我就想由曾忠仁這裏入手,可怎麽能讓他開口說出真相?他是個為了女兒的手術費可以殺人的人,那麽,為了他的女兒,他應該會願意說出真相。順藤摸瓜,一串人都出來了。” “這幾年,很辛苦吧。心裏埋着這樣一件大事。”顧守鋒說。 “人生沒有不辛苦的吧。” “小小年紀,在我跟前還談人生了。”顧守鋒溫柔斥他一句,“一直沒有告訴我,是不信任我吧。擔心我會在你和顧守靜之間選擇她,選擇替她隐瞞這件事,甚至會阻止你報仇。” 江浔搖了搖頭,“是擔心會失去爸爸。” 他望着顧守鋒,“爸爸不會明白我是多麽的喜歡你,在得知媽媽當年的補習對象是你時,我就無數次的期盼我的爸爸是你。拿到親子鑒定時,對我而言,如同美夢成真。我從沒有那種巨大的心酸與喜悅,我非但有了爸爸,爸爸還是你,我們相處的那麽好,好到我不敢去冒任何一點失去你的風險。” “那時我與爸爸相認不過半年,顧守靜跟爸爸是自幼的姐弟,我沒有足夠的信心。如果你選擇顧守靜那會帶給我巨大的失望,如果那樣的話,即便你再如何的補償我、對我好,我都會覺得我已經失去你。我不能冒這樣的風險,媽媽很早就過逝了,我甚至沒有一丁點關于媽媽的記憶,我不能再失去爸爸,就沒有告訴你。” 江浔擅長以情動人,顧守鋒也很感動,但他并不輕易被撼動。這一次,顧守鋒不放江浔輕易過關,“這幾年的相處,你應該明白我有多麽看重你。你一直只字未提,我知道的時間應該比警方都要晚一些。我知道你很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你,我們彼此的區別就在于,我信任你,而你不肯信任我。” 江浔沒有直接回答,也沒有為自己辯白,他只是語帶悲哀的說了一句,“大人的世界都是很勢利的。” 顧守鋒眉心微動,“嗯?” “爸爸知道我小時候給班裏女孩子寫情書的事,你不知道,那件事之後,我名聲就壞透了。班裏只有孟春願意跟我做朋友,老師也不喜歡我,那女孩子的媽媽見到我就要罵我,我非常憤怒。孟春是校長的孫子,他學習很好,比較早熟吧,是他跟我說的這句話,大人是很勢利的。然後,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倆上課舉手跟老師說要去廁所。老師和顏悅色就讓他去了,到我的時候,就罵我是找理由想出去玩兒。我當時的感覺,對老師的區別對待當然很憤怒,但是,他們就好像是突然間,從要尊敬的人變成了很普通的什麽我不太關心的人了。我慢慢發現,不只老師這樣,大人們基本都這樣。學習好的孩子,乖巧的孩子,符合他們所認定的好孩子,會給予笑臉誇獎稱贊。反之的那些孩子,就會受到冷言冷語,斥罵嘲笑。” “大人并不值得尊敬。” “在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忽然覺着世界有點孤獨,就開始學習了。解決掉難題的快樂讓我樂此不疲,成績就慢慢上去了。剛開始只是中等成績時,老師還懷疑我是不是抄來的,等我考第一時,老師對我的态度已經天翻地覆。別說我課上要去廁所,我就是說肚子疼回家歇半天,老師也會一臉關心的答應我的請假。” “我到了另一個世界。老師沒有不喜歡我的,親戚們提起我也不再是嫌惡的嘴臉,村裏人都羨慕舅舅舅媽撫養我,說我以後肯定有出息,他們一定會享我的福。同學們的家長,都希望他們的孩子同我做朋友。” “從一個壞孩子到一個好孩子,就這麽簡單。我厭惡大人的勢利,于是将更多的心思投入到學習上,學習上的成就感讓我覺着充實,而由此,我得到更多的榮譽。” “五年級前,我是一個得到大人一個肯定眼神一句不經心的誇獎都會高興半天的孩子,可那時,想得到誇獎難于登天。五年級後,我對大人的贊美不屑一顧,可這贊美卻鋪來蓋地而來。” “這個虛僞的世界。” “大人制定規則,然後他們自己也屈從于這些規則。我想在大人世界裏擁有份量,也要符合他們制定的規則。我就是這樣長大的,爸爸。” “你這樣的喜歡我。可你究竟是喜歡我,還是喜歡我的優秀?如果找到你的時候,我不是名牌大學的學生,不是你調查資料上風評極好的少年,你會不會喜歡我?如果我只是一個面目平庸的孩子,你會不會喜歡我?如果我是個流氓混混,你會不會認下我?會不會還願意替我擋槍?” “有時候我都覺得,很多感情其實經不起半點推敲。” “是啊,我這樣喜歡你,你也這樣喜歡我。可如果我不是你想像中的爸爸的樣子,如果我是個一無是處肮髒邋遢混吃等死的糟老頭子,你是不是還像現在這樣喜歡爸爸?”顧守鋒學着江浔的口吻反問江浔。 不待江浔回答,顧守鋒先給出他的答案,“你若面目平庸、不學無術,我當然不會像現在這樣喜歡你。我喜歡你,喜歡你的優秀,我天生認為我兒子就該優秀!不只是大人勢利,孩子天生喜歡漂亮的人,美麗的花,誇獎的話語,善意的微笑,那麽,這是不是也是勢利?” “這是勢利,也是天性!人的天性就向往光明美好,人天性就會渴望優秀出衆!如果人類的天性是做一灘爛泥,就不會有進化到今天的人類!這是刻在骨子裏的天性,你,我,世上人大都如此。”顧守鋒沉聲道,“我沒有撫養你長大,是我的失職讓你缺少安全感。可即便你在我身邊,老子也會明明白白的告訴你,考試就是要考好,有考第一的本事你考第二回 家就會挨罵,你不如別人家孩子老子也會氣惱到不給你好臉色!因為所有父母都盼着孩子青出于藍!那些說讓孩子自由發展只管快樂過日子的,在我看來都是放屁!” “你若一事無成我簡直不想多看你一眼,我就是這樣的人,有優秀的能力就要做到優秀,我就喜歡你優秀!你看我看的很準,你沒有看錯我。可你也要知道,不論是你什麽狗屎模樣,我哪怕對你失望、生氣,恨不能一棍子敲死你,當有人要對你不利,我都會擋在你面前。” “這也是天性,因為我是你爸爸!” 顧守鋒都想拿棍子給江浔腦袋一下子,看他成天都瞎琢磨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爸爸你說話真粗魯。”雖然顧守鋒一幅沒好氣的樣子,江浔半點都不覺着可怕,他感覺得出顧守鋒話中的親昵。而他,尋尋覓覓多年,有親人有朋友有事業有師長,認識他的人都會稱贊他的優秀,可是,心中仍有那樣巨大的饑餓感。像是小時候第一次意識到大人世界的冰冷,像是要一次次做出進退得宜的取舍,像是他計算經營才能得到的親情,他簡直痛恨“懂事”這種評價。他就是想要一個視他生命的人,他就是渴望這種強烈到不能割舍的羁絆,他需要一個能為他付出全部,他也願意付出全部的人。 這個人,是寄托,是倚靠,是他情感上巨大缺失的補足,也是他可以肆意付出感情,并且能得到相應回報的對象。 不是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有這樣的人存在。 江浔得之不易。 江浔故意道,“林越學長說,要是他爸爸,肯定是把他擋槍前頭。” 顧守鋒深受侮辱,大不為滿,“你拿我跟卓胖那家夥相提并論!” “很多人都像卓總那樣。” “但也有更多人像我這樣,我們不是什麽完美爸爸,但對孩子,我們有發生內心的喜歡。也許叫血脈相連,也許叫父子天性。這不是一種可以用理性用你所說的狗屎社會規則來分析的感情。就像我對你,也像你對我。人與人之間難道全是勢利?你與林越也是這樣?你與孟春也是這樣?人是感情生物,皆因七情六欲,生活才有滋味。”顧守鋒用左手狠狠敲江浔腦門一記,敲出淡淡紅印,“你就是閑的想太多。诶,我倒要問問你,你怎麽第一次見我就上趕着自我介紹要我微信?那時你可沒火眼金睛的看出我是你爸爸,難道不是看我英俊不凡氣質出衆才會想要認識我?我還要問問你,你這種看到個好人就上趕着要認識的行為是不是勢利眼啊?你怎麽不随便到大街撿一牆根兒底下曬太陽的老大爺去認識認識啊?” 顧守鋒諷刺江浔,“合着一樣的事擱你身上就是天性使然,擱別人身上就勢利眼?你可真會區別對待!” 江浔給顧守鋒問笑了,顧守鋒繼續諷刺他,“還有,我還得問問你,你公司的人,你喜歡聰明的,能做事的,能吃苦的,還是專門喜歡那種混吃等死磨洋工、事沒做多少就知道嚷嚷着長工資的?” “還有,你要是老師你不喜歡成績一流乖巧聽話不愛惹事的學生,難道專門喜歡調皮搗蛋考試倒數拉低班級平均分的?” “我不乖巧也不聽話,爸爸你不照樣很喜歡我。”江浔一直知道顧守鋒很喜歡他,但他也真的沒想到,顧守鋒會願意冒着生命危險擋在他面前。那樣的一瞬間,可能根本來不及思考,更多是本能吧。 如果這是本能,那麽,更加珍貴。 “所以我才是你爸爸。”顧守鋒撫弄一下他的發頂,“老師只是一份職業,一個老師管好幾十號學生,不能樣樣周全是一定的。這些道理,你應該早就明白了。當初不看好你的老師,現在對你交口稱贊。那些欺負過你的大人們,提起你都滿是羨慕。你現在看到他們是什麽感覺,還會介意小時候的事嗎?” “當然不會。很早就不會了。”江浔是個記性很好的人,但他自認不是個小器的人。 “因為你的優秀讓他們望塵莫及。成人世界的通行規則不是勢利,而是優秀。勢利只能造就小人,優秀方能無往不利。你從小就選擇了一條正确的道路,你懂得思考後利用這勢利的環境,讓自己成長得更為優秀。” 顧守鋒擡起不甚自然的右手臂,扣住江浔的後腦将他拉近,“我知道你小時候吃了很多苦,很多是心裏的苦。可我想,你也學會了豁達。你舅舅他們對你都很好,他們也都是厚道人,但寄人籬下,不是親生父母,總歸是差上那麽一點的吧。跟親爸媽一樣,恰好說明不一樣。每個父母都會更愛自己的孩子,我也是這樣。在我這裏,永遠不會讓你差上那麽一點。你有成就,我會高興。你做錯事,我會生氣。我對你在各方面都會有所要求,不會毫無原則的縱容你。可我希望你知道,在我心裏,沒人比你更好。就算有,我也不承認。在我心裏,誰也比不過你。在我心裏,你永遠是第一位,永遠不會排在誰的後面。這樣說好像有點不孝。” 江浔正感動中硬是給顧守鋒逗笑了,顧守鋒道,“可我就是這樣想的。我想照顧你,教導你,想看着你出生,看着你讀書,看着你長大。想回到從前,把欺負過你的人全都打跑。也想就這樣好好的陪着你。” “還想告訴你,謝謝你。謝謝你找到我,我的兒子。” 陽光從樹影中落到病床,斑駁光線中,父子二人的眼底都有一些微微水光浮動。窗外枝頭不知哪裏來的褐翅玫羽的長尾雀在婉轉啼鳴,一聲一聲中,春風飒然而過。 作者有話要說: PS:看到許多讀者對上一章最後那句“如果知道會讓爸爸受傷,我寧可不報仇了。”,有許多不同看法。 如果受傷的事,發生在江浔身上。江浔會說,“如果知道會這麽的危險,下次不會輕易涉險”。但是,顧守鋒對江浔而言是不一樣的。 我們可能看過太多歌頌父愛母愛的文章,但是,要知道,兒女對父母不具備唯一性,而父母對兒女都是唯一的。 舍身相救這種事,不是什麽人都會做。 一直說“我愛你”,跟實際行動我用我的生命來救你,是不一樣的。 尤其對江浔這種特別懂感情的人,特別的不一樣。 那一刻,會讓他産生一種巨大的回報感。因為在江浔的立場,金錢權勢相對容易得到,感情更為珍貴。 尤其是這種最真摯的感情。 當我們愛一個人超過愛自己的時候,會對這個人産生巨大的,甚至超過對自己的珍惜。因為很多時候,這樣的人,可能在我們生命中也只會出現過一次。甚至,有許多人,一次都不會有。 江浔是非常珍惜感情的人,所以他才會在手術室外說,“如果知道會讓爸爸受傷,我寧可不報仇了。” 許多讀者認為這對江奕不公平,問題是,江浔的仇已經報完了。 将心比心,此時顧守鋒在手術室時會想什麽,會不會想“要知道顧守靜發瘋,該早把她送進去”。 如果人都有前後眼,江浔不會讓顧守鋒受到生命危險,他寧可自己受傷,也不會讓顧守鋒替他受傷。 甚至再多說一句,如果人有前後眼,顧守鋒還想回二十幾年前把江浔搶到手,制止他大姐發瘋呢。 往事不可追。 如曾忠仁、鄭家德、淩昀、顧守靜是否深深後悔當年做出這一系列的惡行,就如江浔,會深深後悔報仇這件事讓顧守鋒涉險。 我們自己不怕傷不怕死,但怕我們愛的人受傷、恐懼我們愛的人會死。 就是這樣的道理。 我真是不明白這句話是哪裏不合适,難道要說,就算願意用生命救我的人死了,我也一定要報仇才合情理? 為了給我媽報仇,把我爸命搭進去,才更爽快? 自己的性命安危,江浔什麽時候吝惜過。但是如果搭進顧守鋒的安危,江浔一定會後悔。這就是江浔。 ----------------------------------- 北方的春風有些硬朗, 迎春玉蘭漸次綻放,早晨的道路有些堵,二十分鐘的車程開了大半小時。 江浔有些暈車。 先是胃裏有些隐隐不适, 随着紅綠燈走走停停, 不适感逐漸加劇, 江浔打開車窗,料峭晨風刮在臉上, 令人清醒。但胃中不适并未減輕,嘴巴裏反是開始分泌大量涎水,路上沒辦法停車, 江浔左右看看, 問阿壯車裏可有塑料袋, 他可能要吐了。 阿壯是個可靠的司機兼保镖, 竟然真的有。 江浔堅持着沒吐路上,到法院門外下車才吐的,早飯吐的一幹二淨。 顧守鋒給他拍拍背, 遞一瓶純淨水給江浔,江浔漱漱口,去洗手間略作收拾。鏡中人還是舊模樣, 只是面色有些蒼白。 江浔拍拍臉頰,以前只聽人說過緊張過度會暈車, 他還覺着稀奇。如今看來, 竟是真的。 其實,事情已隔多年,江浔也為母親報了仇,證據确鑿,顧守靜鄭家德都已在看守所認罪, 心裏應該已經放下了。哪怕是今天的判決結果,江浔也大約能猜到。他一向認為自己心理素質極好,身體卻做出最誠實的反應。 他在緊張。 細瘦纖長的手指捏了捏純淨水塑料瓶,捏到變形。深吸一口氣,江浔走出洗手間。 國徽大門下,早晨的陽光拉長人影,顧守鋒在跟顧繁琳說話。江浔遠遠站着,沒有走近。 顧繁琳容色憔悴消瘦,瘦的有些弱不禁風。顧守靜被捕後,時堰也主動自首,因為隐瞞謀殺真相,不過,時堰罪行不重,他只是偶然間聽到顧守靜與淩昀的談話,他手中沒有謀殺的證據,只是暫時收監。 顧守鋒是真的恨顧守靜時堰這倆人,也真是憐惜這個外甥女,當代社會已經沒有株連的刑罰,但顧繁琳身為兇手家屬,也必然會直接或間接受到影響。 “阿浔哥。”顧繁月走過來。 江浔這時才看到他,今年是很艱難的一年,對江浔對顧家都是如此。顧守鋒要休養槍傷,就沒到老爺子那裏去。顧守拙一家提早回了A市,陪老人過年。不過年後都各有工作,便是程雪留下照顧老人,顧繁月原本想外調去地方工作,暫時也沒有走。 今天應該是陪顧繁琳過來開庭的。 “來了。”江浔答應一聲。 “嗯。”顧繁月看江浔面色不大好,一時也不知要說什麽。替顧繁琳說話,顯然不合适。安慰江浔,這不是幾句話就能安慰的事。 顧繁月也成長很多,他攏了攏身上大衣,“這裏風涼,咱們裏頭坐吧。” “你先去吧。我老師過來了,我去接一下。” 江浔看到趙教授從停車場過來,邁步迎了過去。趙教授顯然也看到江浔,拍了拍江浔的手臂,兩人什麽話都不必說,因為等這一日實在太久了。 王安娜與方航到的最晚,王安娜在去年底剛剛迎來自己的孩子,是一對雙生子,不過相貌完全不同,卻也很會長,一個像爸爸,一個像媽媽。因為孩子還小,江浔以為王安娜不會親自過來聽庭審,他們夫妻卻都來了。 兩人氣色精神都不錯。 盡管都是知天命的年紀,這個年紀做父母有些遲了,不過好在家境優渥,還有家人幫忙照顧。孩子的出生也給家庭帶來新的生機,江浔很為他們夫妻高興。 時光無法回溯,再大的悲劇一旦發生,也唯有期盼時光能熨平傷痕。 庭審的過程嚴肅而沉重,顧守靜早不複昔日光輝,如果不是審判長的介紹,江浔都認不出被告座位上那個頭發花白的老婦是顧守靜,像是死去的已久的行屍。 後座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哽咽,那是顧繁琳強自壓抑的悲聲。 對于謀槍、持槍、殺人未遂的罪名,顧守靜皆供認不諱。 鄭家德則仍是不肯認的,但有顧守靜的間接證詞,還有淩昀在遺書中的直接指證,曾忠仁妻子的旁證,鄭家德即便不認罪,除了罪加一等,不會再有其他結果。 時堰蒼涼的供述着自己的隐瞞罪惡的真相,“是我的私心,不論有沒有證據,我都不能說出去。那時,我的妻子剛有身孕。我認罪。” 不論顧守靜還是鄭家德都是重罪,但意外的是,律師的辯護重點反是在時堰身上。江浔請了A市知名律師,顧繁琳顯然也要為父親辯護。 真是個命好的男人。 律師在法庭你來我往,交鋒激烈。江浔望着時堰,這個軟弱到極至,卻也聰明到極至的男人。 江浔不認為時堰有說謊,時堰肯定有負罪感,他也願意認罪,甚至,他情願接受到重判,到監獄贖罪。 但是,這個男人骨子裏透出的狡猾,即便江浔都忍不住毛骨悚然。 永遠不要認為時堰無能。 哪怕這個人的人生一敗塗地,時堰仍是江浔生命中僅見的最狡詐之人。 都說時坤勢利,時墨精明,但在江浔看來,就是時家其他所有人加起來,都不及時堰一根手指。 聽說他媽媽當年最喜歡專注學術的斯文男士,于是,時堰在大學期間的理想是獻身學術。依當年時堰的家庭出身,是很難與顧守靜有什麽交集的。 唯一的一點交集就是江奕受程路之托為顧守鋒補習,于是,時堰,這位江奕的男朋友,一個再邊緣化不過的身份,就那樣無辜的受到顧守靜的追求。 當年的顧守靜該是何等樣的天之驕女,強勢、美麗、優渥的出身,綜合分數肯定比即将大學畢業的江奕要高。 于是,時堰有了新的女朋友。 最有意思的是,做出這樣見利忘義的事,時堰竟然還能全然一幅無辜者的模樣,還能靠自身風範得到老爺子的首肯。 當年的時堰,必有一番過人風采。 既便江浔如此厭惡時堰,仍會承認這一點。 然後,他媽媽遭遇車禍。 時堰聽到顧守靜與淩昀的交談,他聰明的選擇了隐瞞。顧守靜是他的妻子,剛剛懷有身孕,他自私的隐瞞了這件事,讓兩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含冤二十幾年,讓另一位受害者永遠失去大好人生。 然後,時堰過的是什麽日子? 顧守靜辛苦創業的公司冠以夫姓,整個時家随着時堰嫁入大戶人家雞犬升天,而時堰,他仍是那樣的無辜。 時至今日,國徽之下,審判庭上,他一臉凄然的說出,“我認罪,我非常自私,請審判長重判。” 顧繁琳都會為他請知名律師進行辯護。 這,才叫精明! 顧守鋒說時堰愛顧守靜,這話可能是當初是為了安撫顧守靜的情緒所言,也可能顧守鋒真的這樣想。 江浔不這樣認為。 愛是付出。 當我們愛一個人的時候,會情不自禁的想要為這個人付出。 可時堰,自始至終都只是在索取。 優渥的人生,愛慕他的妻子,懂事的女兒,還有他那些跟着一道雞犬升天的家人。 得到這麽多,可時堰付出什麽呢? 他但凡肯給顧守靜一點愛,顧守靜不會走到這一步。 哪怕是虛無的愛,顧守靜也會如獲至寶。 但,這個人男人如此吝啬,又如此狡詐。 眼淚從時堰眼中滾出,他偏過頭去,灰白額發遮住眼睛,從窗戶射進的光線落在時堰身上,兩道淚痕閃過悲傷的微光。 時堰總能為他的愛選擇最恰當的展現時機。 日影中移。 審判完畢後,審判長當庭宣判。 顧守靜鄭家德都是死刑,時堰最終判了三年緩刑。 江浔垂下眼睛,并不意外,扶着趙教授一并起身。趙教授身板筆直,并不用扶。跟在趙教授身邊的是一位年輕人,也姓趙,是趙教授的侄子。 大家走出審判廳,太陽的光芒晃的人眼前微花,玉蘭花枝上一對灰羽雀鳴啭啁啾。江浔、趙教授、王安娜都沒有說話,只是并肩向外走去。 時堰快步追上來,“趙老師。” 趙教授止步,回頭看向時堰,花樹在趙教授的身上投下斑駁光影。時堰身後跟着顧繁琳,顧繁琳看江浔一眼,并未走近。 時堰深深一躬鞠在趙教授面前,眼淚掉入塵埃,他哽咽難言。春風拂亂他灰白的頭發,整個人都透出濃濃的歉疚,“趙老師,對不起。” “阿浔,對不起。” “安娜,對不起。” 時堰清瘦的身體似要折斷跌入塵土。 周圍人來人往,花影拂動,趙教授站的筆直,有若一杆标槍,他的眼睛早就有些花了,不戴眼鏡時視物更加困難。趙教授的目光落在時堰身上,良久說了句,“趙同很年輕就過逝了,我至今記得他年輕時的模樣。每每想起,未償不傷心遺憾。不論趙同還是安娜、江奕,都是很優秀的年輕人。在當年,你也是。” “趙同小時候很愛吃糖,我有些溺愛他,他媽媽不準他多吃,我常偷偷買糖給他,結果吃了一嘴壞牙。每次牙疼都哭唧唧個沒完,哭唧唧樣子也很有趣。正式讀書後時常偷懶惹事,每次都不敢打電話給他媽媽,總是叫我去給他收拾爛攤子。十五歲時為了給我準備生日禮物偷偷去我朋友的公司做過兼職,還神秘兮兮的不讓朋友告訴我。小孩子總是突然間就懂事了,高中成績才開始好轉,高考後考入A大,從小到大都有很多朋友,談的女朋友也很好。” “就是離開的太早了。” “我難免有些責怪命運。不過,有時想到他的一生,親人、朋友、戀人,過的很豐富,很精彩。” “比起庸碌一生之人,趙同也是幸運的。像這枝頭的花,盡管凋零的很快,但綻放時美麗極了。我與他,彼此都沒有辜負父子的這段緣法。” “如果你是來道歉,我不接受,也不原諒。我永遠都不會原諒殺人兇手。因為,對兇手的原諒無異于對受害者的侮辱。時堰,即便法律放過你,你也明白,你并不清白。” “你隐瞞車禍真相,是人之常情。但,肇事元兇,非你莫屬。” 趙教授的視線從時堰身上移開,遙遠的晴空一片湛藍。江浔、王安娜聽趙教授說起趙同時已忍不住淚濕眼眶,趙教授眼底無淚,目光平靜悠遠: “軟弱、精明、現實。時堰,現在的處境,就是你最大的報應。” 說完這句話,趙教授轉身離去,再未回頭。 王安娜眼眶仍有些紅,方航輕輕撫摸妻子的後背,那是無聲的溫柔安慰。夫妻二人與江浔分離,他們訂了下午的機票回家,這就要趕往機場,相約以後再聚。阿壯将車開到法院門口,江浔等了一會兒,顧守鋒與顧繁琳顧繁月說了幾句話,向江浔走來。 陽光下,顧守鋒的步子有些快。 “爸爸不用急。” 江浔站在車旁,身材修長,清秀俊逸,是那種第一眼就能看出的優秀青年。顧守鋒每次看到兒子,心中都會盈滿驕傲與喜歡。 不過,嘴上是不會輕易承認的。 “我是擔心車停久會被貼罰單。” 顧守鋒拉開車門,依舊習慣讓年齡老大的寶貝兒子先上車,自己才坐上去。 “中午想吃什麽?”顧守鋒問。 “清淡點吧。” “喝粥吧,有家新開的粥食府,手藝很不錯。” “回家吃吧,我想回家吃飯。” 父子倆讨論了一下午飯,江浔打電話給李姐,讓家裏準備父子倆想吃的菜品。 顧守鋒伸展長腿,“下個月去老爺子那裏看看。” 江浔頓了下,把手機收入口袋,“我倒沒什麽,我擔心爺爺奶奶會別扭。” “不用擔心,彼此都要學着重新适應。”顧守鋒不大在意。 “好。”只要活着,生活就要繼續。 “明天一起去祭奠你媽媽。” “嗯。” 江浔忍不住挑撥一下,“爸爸,你說姑父真的愛姑姑嗎?” 顧守鋒的眉頭微微蹙了一瞬,不掩厭惡,“掃興。” 窗外車水馬龍,春光熱鬧,江浔轉而說起另外話題。時光輕快,江浔想,自己大概一輩子改不了這心眼兒多的毛病了。 不過,他這毛病像誰? 像爸爸,還是像媽媽? 秀美的柳枝在風中飄搖,來往行人向後掠去,天空偶有鳥雀飛過,街市的喧嚣并不會打擾到車廂內。 不管更像誰,他都慶幸他的父母是他們。 江浔輕輕握住顧守鋒的手,顧守鋒看過來,江浔指指院門,眼睛彎起: “爸爸,到家了。” “嗯,到家了。” 到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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