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讀王國維詞，網上和大家分享幾首詞。

王國維 蝶戀花
百尺朱樓臨大道。樓外輕雷，不間昏和曉。獨倚闌干人窈窕，閑中數盡行人小。
一霎車塵生樹杪。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薄晚西風吹雨到，明朝又是傷流潦。

(百尺朱樓對著大道。樓外車輪聲日夜不間斷。窈窕佳人獨倚闌干，無聊中在看著大道上小人物的忙碌。        霎將濺起的車塵飛到樹杪。路上行人樓頭佳人，都向塵中漸老去。薄霧漸晚、吹起西風、雨又將到，明朝又要繼續潦倒在泥濘打轉。)

上半片很多人比擬溫庭筠望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如只是把王國維此詞當一首傳統性質的思婦之作。王國維不如溫庭筠。但合觀全詩，樓頭窈窕佳人閒中的無奈，陌上塵中的庸碌，二者日漸老去的悲哀，實超越了遊子思婦的狹窄範圍。

我讀詩詞有一習慣，先把地點弄清楚。我覺得這首詞所寫的地點，上下闋是不同的，上闋在朱樓。下闋在大道。如我唸此詞，上半女聲、下半男聲。上片閨中顯見，我覺得如下片停留在朱樓遠看，意境就隔。一霎車塵生樹杪，朱樓遠看不過一陣煙，不沾心不沾身。但用大道忙碌的人的角度，就是風塵沙泥、風霜全打在臉上，還要繼續前行。繼之薄晚、西風、雨、泥濘、全都承受在行人身上。

簡而言之，此詞上半是清、下半是濁。上半是高、下半是低。上半是女、下半是男。上半是閒、下半是忙。上半是一種精神境界和智慧高度，下半是一種現實生活和環境壓逼。

如這是一首情詞，是一首很美的情詞。如不把上女下男用一個情字相連，意境廣闊很多。可以是理想、記托甚至是一種關懷著人間的精神與理念。

王國維 蝶戀花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暮。
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自以為閱歷盡天涯離別之苦、想不到我歸來、花的零落竟大出我意外。花底你我相看一言不發、綠窗外春也暮、天也暮。        想把相思燈下告訴你、重逢有一縷開心、離別多年卻有千千縷舊恨。人間最是留不住、人會老、花會謝。)

看完王國維的百尺朱樓臨大道，能不看他的閱盡天涯離別苦。如前面是才子佳人離別，那後面就是才子佳人離別後相見。

我讀情詩時總會不自禁有才子佳人郎才女貌你儂我儂的畫面，但王國維此詞呈現的畫面，卻絕不是什麼才子佳人、思念、重逢、互訴離別之情的浪漫美。「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在現實壓力、顛沛流離、老大潦倒後，想把相在思燈下互訴，嘩！燈照出的是一個很多皺紋、又老又醜的女人。「一霎車塵生樹杪，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的結果，不就是「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許」。二個朱顏辭鏡的老人畫面很滄桑。寫到這裡覺得自己在煮鶴焚琴。王國維詞很美意境很深遠，只是在欣賞王國維詞時除了美之外，探索王國維的內心世界，他的內心呈現是悲苦、無奈、甚至血跡斑斑。

此詞一般人熟悉的：「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重點不在人常引用的第一「閱盡天涯離別苦」，而是下面的「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說白了就是我自以為閱歷盡天涯離別之苦、歸來後我才知那都是小意思，苦的是離別之苦之後。「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許」，寫得真有點像輓聯。王國維投河而死不是沒有原因，這種人太痛苦活不下去。

讀這首詞我有時會有如此聯想，有多少人一生追求所追，老來回首，不過遍體鱗傷。

臨江仙    王國維
聞說金微郎戍處。昨宵夢夢向金微。不知今又過遼西。千屯沙上暗，萬騎月中嘶。
郎似梅花儂似葉，朅來手撫空枝，可憐開謝不同時。漫言花落早，只是葉生遲。

(你在東、我夢東；你在西、我夢西。你似花、我似葉。我卻總是手撫空枝。
可憐花和葉開謝在不同時候。說是花落早，也許只是葉生遲。)

每次愛情不順遂時，我都會唸這三句詞。「可憐開謝不同時。漫言花落早，只是葉生遲。」唸了幾百次後，我覺悟若文中所寫是女子，這是一首很美的情詩。若文中寫的是理想，這是人生。

有時我總覺王國維筆下女子未必都是女子、所寫的愛情也不一定是愛情。如情詩只是局限在愛情，我會很高興雀躍，原來我的詩不如他，只是因為我的愛情不如他轟烈。

浣溪沙      王國維
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罄定行雲。
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我很愛浣溪沙這三句： 我以為自己超脫紅塵，攀高峰、窺皓月、開天眼、看紅塵，看見原來自己還不是和普通人一樣在紅塵中打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