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改變了日本社會文化的泡沫經濟,是1985年由紐約廣場飯店的國際金融協議開始的。之前,一美元換240日元,廣場協議之後,則換120日元了。日元的購買力一夜之間翻了一番,很多人趕緊跑到國外去搶買名牌皮包,回到國內炒股炒地了。本來節約勤勞的日本民族,忽而全變成了投資家、投機家。
我偶爾從國外回東京探親,不管是家人還是朋友,大家異口同聲地談著股票、外匯、房價、銀行、利率等。股票和地價都越炒越熱,東京舊市區的土地總價格竟等同於全美國了。在新宿等鬧區,幾乎每個行人都穿者名牌服裝、名牌鞋子,花大筆錢喝最高級的紅酒、白蘭地到酩酊大醉,然後不怕車費多貴都一定要坐計程車回郊區的住家去。那幾年的日本,簡直開著沒完沒了的嘉年華,或者說是天天過年晚晚過節的全民性瘋狂。
經濟過熱的副作用很快就明顯了。本來一點不值錢的小塊土地,在短短幾年內昇了幾倍,竟值幾百萬美元了;這麼一來,傳統的長子單獨繼承制行不通了,因為小弟弟小妹妹都要分到一杯羹。我爺爺、奶奶留下的壽司店,成了父親兄弟姐妹八個人互相打官司爭奪的對象;姥姥留下的小公寓也成了母親三姐妹互相打官司爭奪的對象。官司總有一天要打完,但是骨肉之間的感情,鬧了徹底彆扭以後,再也沒有辦法修復的。於是,我結束十餘年的海外生活回國時,父母雙方親戚之間的來往差不多都斷絕了。可悲的是,我家並不是例外,很多東京人的家庭在80年代末的幾年裡解體的。
同時,傳統習俗也在那幾年內消失了。比如說,元旦曾是全家老小團聚的場合:一月一日早晨大家一起去附近的神社拜年,然後回家吃年飯,小孩子受到壓歲錢,並用「雙六」、「福笑」、「羽子板」等只有新年才看到的玩具玩耍;二日則去姥姥家吃吉祥食物、年糕,再一次領到壓歲錢。可是,泡沫以後,那些習慣一去就不回了。父母開始每年都參加旅行團到國外過年去,為了休息,也為了省事。果然,合理化、計算化思考壓倒了古來的生活文化。
泡沫經濟只維持了五年左右,89年達高峰,90年就破裂。看最後決算,雖然有些人在炒買炒賣中發了大財,但也有不少人高利率借來的錢沒來得及還清,結果破產或背上重債了。本來經營壽司店的我四叔,就是在投機游戲中抽了大王吃大虧,最後失蹤的。
此間媒體把20世紀90年代稱做「失落的十年」。在廣大世界,89年冷戰結束,開始了國際政治經濟秩序以及價值觀念的大調整;然而,當時的日本人還在經濟泡沫中集體跳著瘋狂舞:第二年,泡沫破裂以後則茫然若失好幾年,沒有及時去對應在外面發生的重大變化。結果,國民經濟長期停留在低迷狀態。
90年代末,一些評論家開始用「第二次戰敗」一詞;美國、中國等國家的經濟很活躍,相對而言,日本的國際地位下降得厲害,有必要重新復興了。幾乎同時普及的「全球化」一詞實際上意味著「美國化」,讓日本人更加感到失意。各大企業進行裁員,一些銀行差不多倒閉而被國有化,客觀情況非常嚴重。但是,很多人還忘不了80年代的陶醉感,只要自己的銀行戶口裡還有點儲蓄,不想認真去考慮國家財政面臨的危機多麼大。
我對泡沫時期的社會風氣非常反感,當初以為經濟冷卻一陣會是好事情,若迫使大家冷靜下來重新過樸素塌實生活的話。可是,後來的發展卻不如我所願。進入了21世紀,世界受了911的大衝擊,日本則在小泉純一郎首相領導下越走越非理性化了。社會上,泛濫於各媒體的流行語是「贏組VS輸組」。在新的經濟環境裡,不是大家一起過樸素塌實的生活,也不是全民協力復興國家,而是兩極分化日趨懸殊,不屬於「贏組」就屬於「輸組」的弱肉強食時代已經開始了。日本人不可能再做「一億總中流」的美夢,即使只是夢;2005年的一本暢銷書就叫做《下流社會》,消費市場分析家三浦展在文中預測,今後的日本社會,人口的15%屬於上層,45%屬於中層,40%屬於下層,而越年輕的一代越有可能從中層滑到下層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