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看到六十一歲的母親累得在沙發上打盹，她一臉蒼老，蓬頭垢面，讓我眉心緊蹙。她八年前因為脊椎手術後，行動不便，心態自卑，就此過著「宅女」的生活。

　　　看到母親多年來神情日益憔悴，和人說話時甚至目光呆滯，記憶力更衰退得厲害，連女兒的名字都還會喊錯，讓我十分焦慮惶恐，彷彿已提前在她身上看到父親離世前的影子。我曾苦勸母親去社區大學上課、找朋友聊天、當義工奉獻，她始終強硬地拒絕我，關起門來自憐自艾。我很自責，明知道最終結果是什麼，卻無力阻止它發生。

     如果生命只剩下24小時，我們能夠做些什麼？親愛的母親，或許妳覺得時間太短暫，無法計畫，那麼請先耐心地聽我說幾個故事。幾周前，我上佛學課時，認識一個同學，他大約年近五十，略帶病容，說話總像隱忍著痛苦般，不時會靜默停頓，但仍試圖露出和藹的笑容。他告訴我，他以前在大陸工作，事業順遂，精通各種職務，過著吃香喝辣的生活，直到有天身體不適去求診，醫師沉重向他宣告：「你已罹癌末期，生命只剩下半年。」他頓時陷入一片黑暗，生命無所依歸，不知道他的明天在哪裡？

　　「面對死亡，我們會開始思考自己以外的事物」，當他開始檢視人生時，驚訝發現自己沒對社會作出太多貢獻，生命活得並不踏實，「如果我還有餘生，每活一天，我希望為別人多付出一天，妳有什麼工作需要，請隨時告訴我，我願意傾囊相授。」他臨終的希望，是期盼善用自身最後的價值，遺愛人間。

    我沒想到，佛學課所教給我的，第一堂就是生命的課題。當我們想到要作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時，往往為時已晚，但妳會說這樣的領悟太遲嗎？我衷心期盼能和他一起結業，但前天上課時，他並沒有出席，我只能默默為他祈禱。

　　另一個高中同學的母親罹患子宮頸癌，今年她動手術拿掉子宮，並結束令人難挨的放射治療。飽受病痛折磨的她總心懷怨懟地說，自己平時很注重飲食和運動，作息也很正常，看別人三餐不忌口又生活紊亂，為什麼生病的人是她呢?

　　這讓我感到很慚愧，也對她的病痛很不捨，我並沒有珍惜自己的身體，卻享有這樣的福報。

　　我和大學同學年初聚餐時，她掉著眼淚告訴我，她的父親去年車禍，不到三天就往生了，事情發生得很突然，完全無法預測，「前腳才剛打完招呼，後腳就離開人世了」，她前三個月都以淚洗面，覺得一切只是在作夢。她的父親為人善良慈藹，她還有很多話想跟對他說，但他已經聽不到了。

　　七月時，我遇到一對看起來鬱鬱寡歡的夫妻在寺院當義工，丈夫陪著憔悴的妻子作愛心拼布包。我經人轉述才得知，他們唯一的兒子往生了，生命失去重心，所以來這裡療傷止痛。那位妻子，現在還是經常恍恍惚惚，無法接受現實。

　　經歷這些事件，讓我開始深思，我們不能決定生命的去留，我們也無法預測命運的好壞，那麼究竟有什麼是我們可以掌握的呢？我總是期望母親妳能夠走出生命的第二春，用熱忱勇於活在當下，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因為妳為我們付出太多，自己卻獲得的太少，那種「獲得」不是金錢、物質上的擁有，而是生命擁有重心與心靈滿足。妳是這麼的空虛、懼怕，所以夜夜失眠，永遠在擔憂還未發生的事情。

　　親愛的母親，無論人生是過得精彩燦爛或戰戰兢兢，我們都得接受生命的無常，去迎接逆境所帶來的考驗與挑戰。生命末期，妳總以為是黑髮人送白髮人，事實上，沒有人能保證誰可以待到人生最後一刻。現在妳還會覺得，24小時太短嗎？

　　我始終深信，只要知福惜福，懂得珍惜生命中美好的事物，即使是活在頃刻的瞬間，都不會留有遺憾。假如我的生命只剩下24小時，妳猜我的計畫是什麼？就讓我先跟妳分享吧！

　　第一個計畫，我會帶妳去盡情地游泳。因為在水中妳的行動輕盈自由，我可以揹著妳四處行走。記得妳曾說，來到更年期，自己體溫偏高，浸在水中感到特別舒服，尤其暢游在透涼的水池裡，彷彿在多的煩惱都能被消融，活得輕鬆自在。

　　第二個計畫，我會在家煮一頓健康養生料理，邀請周邊鄰居、電召親朋好友來聚餐，大家談天說地，分享趣味見聞。有次小阿姨來家中，私下跟我說了個笑話，妳聽我轉述後，嘖嘖稱奇，表示親妹妹從不曾跟嚴肅拘謹的妳講這些。我想，這應該會是個妳親聞的好機會。

　　第三個計畫，帶妳去聽一場臺語演唱會。從我有記憶開始，舉凡看電影、看電視，每次妳都半昏半醒，從不曾把一齣戲完整看完，但偶爾會聽妳哼上幾句歌。那天帶妳去聽某位歌手的演唱會時，妳居然看得目不轉睛，整整三個小時半，妳比我還熱情投入。原來，妳愛聽歌。難得看到妳開心振奮的模樣，比我像個孩子，我們就來聽一場演唱會吧。

　　第四個計畫，我想要為家人畫一幅自畫像，這是最後能記住你們的方式。兄弟姊妹的五官都有父母的基因雛形，我對著鏡子笑，彷彿也看到父親露齒微笑。我希望用畫留住彼此現世的模樣，如果有來世，期盼能記住筆下的痕跡。

　　第五個計畫，握著母親的手，請妳為我說床邊故事，大家一起安眠。童年的時候，妳常說虎姑婆、鄉野傳奇等恐怖靈異故事哄我們入睡，很奇異的是，每晚我們都睡得很香甜，讓我長大總是分外懷念。自從父親往生，妳開始生病以來，看妳鮮少安眠，夜晚似乎變得難熬。如果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刻，還能聆聽母親妳溫柔的聲音，一起安眠入睡，我想，這一定是最大的幸福了。

　　親愛的母親，不曉得妳生命中最後的一天怎麼度過，但我想妳一定有很豐富的計畫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