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陳育虹 〈水．蛇〉〉

還是進來了

平靜無聲似乎無害的水

游進來蛇一樣游進你腳邊

彷彿一道不確定的

從門縫窗隙

從清晨五點的薄闇

再怎麼封怎麼鎖都擋不住的

一尾

    一

      尾

         蛇

慢慢迆集漶散以你

不易察覺或故意忽略的曲線

彷彿不到一刻鐘或竟是

整整一生

已經漫過你腳心你的

心濕了大片但也來不及了

風急雨急也只能看著

這滲透這不確定

平靜的光這水一尾

                一

            尾

          蛇

無端地幾乎帶著安撫性從門

從窗從靈魂每一毛細孔

游進來                      

──選自陳育虹《魅》(2007年，寶瓶文化)。

ㄧ、主旨：

從字面上看本詩像是與晨光的一場遊戲。清晨五點，陽光穿透門縫窗隙，作者半睡半醒間，光幻化成水成蛇；也可延申為潛意識中被壓抑的慾望，迷離間，蛇一樣地爬出來。

二、內容與修辭

本詩不分段，但還是可以用起承轉合來分析詩的結構。

起：題目〈水．蛇〉，是水和蛇兩個意象，但合起來〈水蛇〉則只有一個意象。作者很巧妙的先拆開，詩中又讓它們合而為一，水如蛇，蛇如水，「水＼游進來蛇一樣」，用的是略喻，即省略喻詞，意象的聯結十分明確。「還是進來了」，洩露了之前曾經掙扎不讓它進來，「再怎麼封怎麼鎖都擋不住」，證明了這種的情緒。「平靜無聲似乎無害的水」，是的，水怎麼會有害呢？但幻化成蛇，就不是「似乎」了。蛇像水像光一樣，從四面爬進來漫進來，此時蛇的偽裝已經卸下。伊甸園中是蛇引亞當夏娃吃了禁果，作者是否也運用了這段神話隱喻呢？「彷彿一道不確定的＼從門縫窗隙＼從清晨五點的薄闇」，這幾句點明了時間，清晨五點，作者處在半夢半醒狀態，因此不確定發生什麼了。

承：「慢慢迆集漶散」，迆集指的是蛇的動作，漶散指的是水的形態，蛇迆集如曲線，用的也是略喻。「不易察覺或故意忽略」，作者一直在製造迷離的幻境，若有若無。「彷彿不到一刻鐘」，卻是「整整一生」的纏綿。依時間的狹義相對論而言，速度越接近光速時，時間走得越慢，因此一刻鐘光速，地上卻「整整一生」。此句亦暗示等待中漫長的煎熬。

轉：「已經漫過你腳心」，「心濕了大片」，「風急雨急」，步步加強氣氛，亦感覺節奏由弱變強，彷彿兩造的親蜜時光，作者處理的真是委婉迂迴！作者「不確定」這「平靜的光」、「這尾蛇」，使詩產生了虛實的詭異。

合：「無端地」不請自來，「從門＼從窗從靈魂＼游＼進來」，「安撫」著「每一毛細孔」。最後一句「游  進來」與第一句「還是進來了」，首尾相呼，達到對應的效果。

美國文學批評有張力說。「張力」（Tension）一詞源於英美新批評派①理論家艾倫•泰特( Allan Tate, 1899-1979 )。從物理學的角度講，張力是物體受到兩個相反方向的拉力作用下保持完整平衡，比如琴弦。運用到文學裡，即作品中有兩股相反的力量撐住全局，這相反的力量，泰特認為是內涵和外延的兩股力量②。讀〈水．蛇〉，亦有這種效果。「再怎麼封怎麼鎖」是一股正力量，「都擋不住的」是負力量，兩股心理力量的拉距間，展開一首詩；詩尾，「已經漫過你腳心」，「這滲透這不確定」亦是兩股相反的猜測；又一尾蛇游過來游過去的圖像，隱喻著心的左右。這股要或不要的拉距戰貫穿全詩，產生「接受－抗衡」、「壓抑－釋放」和「感性－理性」等矛盾情結，讓詩增色不少。

三、音樂性的處理：

1.        押韻

26句中押ㄜ韻有八句；押ㄟ韻有五句；押一韻有四句；押ㄢ韻有三句；押ㄥ韻有三句，唯有三句沒有押。其中「無端地幾乎帶著安撫性從門＼從窗從靈魂每一毛細孔」如果改成「無端地幾乎帶著安撫性＼從門從窗從靈魂每一毛細孔」；「彷彿不到一刻鐘或竟是＼整整一生」如果改成「彷彿不到一刻鐘或竟＼是整整一生」那麼ㄥ韻可多二枚，不知作者為何不這麼處理？整理如下：

(刮弧中的數字代表第○句)

ㄜ：8句

還是進來了(1)

彷彿一道不確定的(4)

再怎麼封怎麼鎖都擋不住的(7)

蛇(11)

已經漫過你腳心你的(16)

心濕了大片但也來不及了(17)

風急雨急也只能看著(18)

蛇(23)

ㄢ：3句

游進來蛇一樣游進你腳邊(3)

從清晨五點的薄闇(6)

不易察覺或故意忽略的曲線(12)

ㄟ：5句

平靜無聲似乎無害的水(2)

一尾(8)

尾(10)

平靜的光這水一尾(20)

尾(22) 

一：4句

從門縫窗隙(5)

一  (9)

慢慢迆集漶散以你(12)

一  (21)

ㄥ：3句

整整一生(15)

這滲透這不確定(18)

從窗從靈魂每一毛細孔(24)

沒有押韻：

彷彿不到一刻鐘或竟是(14)

無端地幾乎帶著安撫性從門(24)

游  進來(26)

2.        類疊－運用疊字疊詞類詞以增加音韻複沓的效果。

「游進來蛇一樣游進你腳邊」(疊詞)與最後二句「游＼進來」是(類詞)關系。

從門＼從窗從靈魂(疊字)

一樣＼一道＼一尾＼一刻＼一生＼每一毛細孔(疊字)

四、圖像化展現形式美

 圖像詩的創作，能產生強烈的視覺效果，令人回味無窮。詩中兩次用「一尾＼一＼尾＼ 蛇」，一條向右擺，一條向左擺，作者利用文字的排列，圖像了蛇游動的樣子，使意象更傳神。

 五、結論

 現下，許多寫情慾的詩，都句句露骨。此詩卻完全三點不露，一切用隱喻用暗示用象徵，因為這樣，使詩有了各種揣測。此詩情趣盎然，十分閨秀。是夢？是夢中夢，還是分明醒著的夢？一切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前言「張力」更是此詩的總體檢，亦即一首詩的綜感③。作者在情慾的對立間獲得妥協，讀者亦從中獲得共鳴。

 注釋：

①新批評（New Criticism），英美文學批評學派，盛行於1920-1960年代，注重文本的結構分析和細讀。得名於美國梵德比爾大學文學教師約翰·蘭塞姆(John Crowe Ransom ,1888-1974)1941年所著論文集《新批評》。

 ②1937年艾倫•泰特( Allan Tate, 1899-1979 ) ，在《The Man of Letters in the Modern World, 1955.》書中(詩學張力)一文中提出張力說把邏輯術語外延（Extension）和內涵（Intension）去掉字首而形成。詩的張力即“在詩中所能找​​到的一切外延力和內涵力的完整的有機體。”

 ③瑞恰慈 (I.A.Richards, 1893 –1979) ，在《美學原理》(The Foundations of Aesthetics (1922))中提出“綜感”（Synaesthesis），谷月社《牛津簡明英漢詞典: ABC輕鬆學英語》(November 25, 2015)，解為“藝術作品所產生的不同衝動的協調，對立情感的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