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夐虹〈寫在黃昏〉〉傅詩予

圓葉浮起，光陰刻在青蒼的臉上
我們的心是海，是湖
最後是小小的池
游絲交錯，圓葉之上，圓葉之下
盼望如一滴水珠

有時我們會突然的愛著陳舊的故事
時間便勝利了
它披著長髮
而且很陰暗
像那曳了一地的，那垂柳

那些古老的傷感，總要從盼望以外來
暮色加濃，影子貼在水面
撕也撕不開……

幾乎每個詩人都寫過時間。當沙漏不斷漏掉光陰，詩人敏感的心都會為之悸動。這首詩表達的思想並不複雜，它要表達的是時間不斷消逝，傷感眷戀之餘，企圖抓住美好時刻。

那麼詩人如何表達這一主題的呢? 此詩分三段。以五五三的結構呈現。一開始作者便運用了心景與外景切換跳躍的技巧，將讀者帶入詩境。「圓葉浮起，光陰刻在青蒼的臉上」，這個「浮」字很有動感，有種幕啟的戲劇化效果。而圓葉是什麼植物？作者為何不明說？「刻在青蒼的臉上」，臉是誰的臉？「青蒼」又是暗指什麼？這裡「青」當是指水色，而「蒼」是天色，所謂「天蒼蒼，野茫茫」，正好說明了「蒼」字。而青加蒼即是深青色，它點明了時空，此時「我們」在水邊，同時也告訴讀者，此時是黃昏前，天色尚未昏暗。稍後作者由環境之色轉化成「青蒼的臉」，但臉怎麼會是青蒼色呢？所以我想是作者在水面上看見了「我們」的臉，同時如同對鏡攬照般地發現時間的刻痕。這裡光陰被擬人化了，光陰拿著一把雕刻刀，將歲月刻在臉上，他的無情，驟然令人心驚。

「我們的心是海，是湖＼最後是小小的池」，此句由第一句的外景轉入心境。曾經「我們」是那麼年輕豪邁，心志像海洋一樣遼闊，後來是湖，平靜溫婉的湖，最後小成池，說明了此時心境的淡泊。這二句運用了修辭學層遞格的遞減式，同時一句分二行，使節奏疏緩，音律由強漸弱，亦如攝影時，由遠距離拉回近距離，回到原來位置敘事。此句亦運用了暗喻，一連三「是」的把心與海湖池穿在一起。游絲交錯使我們恍惚回到現狀，如今的盼望只像一滴水珠。「盼望如一滴水珠」，用的是明喻。一滴水珠象徵什麼呢？是否如一滴水一世界？是否感謝水的滋養？還是盼望自己就是一滴水珠，滴水成川，可以再次化身江湖，流向大海？結束這段會發現作者為何不用荷花或蓮花或者其它植物，而用「圓」字總稱。因為海、湖、池、水珠和臉都是圓的，第一段作者使用的意象都是圓體，勻稱飽滿的構圖，讓人不得不想問作者，是偶然的，還是精心設計？

第二段又由外境轉入心境。「有時我們會突然的愛著陳舊的故事」，是的，那些老的故事，總會在有點年紀之後被重複提起，而且總是突襲原本安靜的心。作者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忽然臉一沉，看見陰暗角落，時間曳了一地長髮，顯出了勝利之姿，再度用了擬人化，只是用時間替代光陰。「像那曳了一地的，那垂柳」，是明喻，比喻時間的長髮如垂柳，而句式故意拆成兩截，產生停頓效果，使音節有頓挫的感覺。此段作者選擇的意象是髮和垂柳，形象的聯結十分明確。

最後一段只有三行，前面產生的驚悸憂傷需要找個出口，「古老的傷感」呼應「陳舊的故事」，此時「盼望」一詞出來解救之前的緊張。「那些古老的傷感，總要從盼望以外來」，只是作者盼望什麼呢？回應第一段的水珠嗎？奢望再次流淌入大海？還是那些古老的傷感總是非所盼望的篡入心中？同之前的水珠一樣，產生了文字的多層次。「暮色加濃，影子貼在水面＼撕也撕不開……」，就在思忖回憶中，不知不覺早已黃昏，暮色濃，惆悵濃，盼望更濃，濃字又是多層次形容，此時「我們」是多麼眷戀眼前美好，時間消逝，時間戰勝了一切，無奈中升起了盼望，盼望不要離去的任性躍然紙上。忽有李商隱的七絕《樂游原》：「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感慨，然而更強烈的是固執，固執的「撕也撕不開」，強烈表達出不願離去的情緒，不願放掉的不只是過去，更是眼前的一切。「影子貼在水面」，作者省略了「我們」，原句當是「我們的影子貼在水面，撕也撕不開」，作者不只省略並且「移情」給影子，間接地表達出強烈的眷戀。「移情」是詩學中避免濫情的技巧之一，《詩經》中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依依的不是楊柳是人，這樣的移情，不只疏緩了本體的焦慮，也使周邊景物更加情緻動人，也是擬人化的運用。

美國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有首詩：〈That it will never come again〉

That it will never come again

Is what makes life so sweet.

………

它永不復現

而這使得生命如此甜美

我們都有死去的一天，因為知道這點，我們才會好好活著。假如不死，那麼生命不會如此甜美；因為知道短暫，我們才會珍惜。充實而又愉快的活過每一天，因為不知明天會如何？我們應該抓住當下每一刻，讓每一刻日後回想都是最好的，而這一刻將永不復現。〈寫在黃昏〉，敻虹確實抓住了最美的一刻，鑄字為詩，永恆為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