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余秀華〈一種緩慢的過程〉

 猶如愛。從發芽到蔥鬱，再深陷秋天

一片片摘掉自己，那麼慢，餘言未盡，也不想要多說了
一隻水鳥從春天飛來，它的白很慢
時間在它翅膀下堆積，再融化。融化成一場雪
再化為向下的水

哦，向下的水。它停靠在樹葉和碗邊
美甜蜜而危險，它均勻用力，拉出明亮的感嘆
和讓我心碎的弧光
緩衝了一個世界跌落的過程，以及
我被愛焚燒後的靈魂

哦，靈魂。它的深潭月光很淺
虛無是一瞬間，更可能是永恆
在光與影的對流裡，聚集是緩慢的過程
如同遺忘
遺忘了要被遺忘的事情 

 【賞析】

 一、主題：愛情與生命的無常。

 二、結構：詩分三段，每段五行。第一段先是摩寫廣鏡頭的遠景，然後中景，第二段為近景，第三段則由外景拉向內心的描寫，直指靈魂深處。

 三、音樂性：

 1、 這首詩，多是長句，每個長句又包含若干個子句（其中第二句含四個），朗讀起來，有些滯黏。如果能把第二句拆成兩句，讓「一片片摘掉自己」獨立一句，一來醞釀「一片片」摘掉的情緒，二來，不會有拖沓的感覺；第四句「融化成一場雪」若倂入第五句，節奏趕上也比較平衡。作者可能是想維持每段五句的形式，但硬要如此「形式」上斷句，會影響節奏感。

 2、韻 ：

 ㄢ(ㄚ+ㄋ)：天、慢、邊、嘆、淺；

ㄣ(ㄜ+ㄋ)：魂；

ㄤ(ㄚ+ㄫ)：光、忘；

ㄥ(ㄜ+ㄫ)：恆、程、情；

ㄟ(ㄝ+一)：水；

ㄝ：雪

ㄧ：及

ㄜ：了

 以上ㄢㄣㄤㄥ均為複合韻母，都是相近音。而「水」和「雪」，「了」和「魂、光、忘」各共享了單韻ㄝ和ㄜ。

 3、第二段和第三段開頭「哦」，是感嘆詞的使用，增加音韻的效果。

 4、節奏上「層遞」的運用：開頭二句依生長時序層層進展，內在音響逐漸加強，「那麼慢，餘言未盡，也不想要多說了」，此時內在音響弱下去了。

 四、意象運用：

 1、此詩用「樹葉、水鳥、雪、碗、水」烘托抽象的愛和生命。樹葉發芽、蔥鬱到凋落，象徵生命與愛的四季；而白色的水鳥融化成一場雪，也象徵愛的幻滅，生命的終結；雪又化為水，凝結在葉緣碗邊等待蒸發，彷彿又是另一個輪迴；

 2、「心碎的弧光」，心碎的意使弧光的象，富有情感。弧光本無意，是詩人點石成金。

 3、  此詩也運用了許多虛象，如靈魂、虛無、永恆，虛象加上情意，如心碎、甜蜜、危險，虛實相生，使本詩罩上迷離的色彩。

五、修辭技巧：

 1、視覺摹寫：本詩從視覺的角度開始摹寫感受。從四季的觀察到飛鳥的白，雪的白，再到葉和碗邊垂下的水，一步步營造氣氛。

 2、「層遞」的運用：層遞是將語言排成從淺到深，從低到高，從小到大，從輕到重，層層遞進的順序的一種辭格 （陳望道）。從「發芽到蔥鬱」，然後葉落，進入冬天，依生長時序層層進展。是一種遞升式。

 3、擬人化：葉子擬人化，可以「一片片摘掉自己」。

 4、蒙太奇攝影剪輯的手法，時間與空間的交錯運用：遠景，一隻水鳥慢慢飛來，拉到近景時，春天已變成秋天。有空間的切換，有時間的脈絡。（一隻水鳥從春天飛來）。

 5、矛盾的運用：遺忘了要被遺忘的事情。

 6、借代的使用：借代是用甲事物來代替乙事物，甲乙兩事物之間的聯系是有某些相關之處。水拉出明亮的感嘆（驚嘆號），以驚嘆號來借代水珠下墜的型態，也有感嘆的雙關語。

 7、婉曲，不直講本意，只用委婉閃爍的言詞，曲折的烘托或暗示出本意來，就叫婉曲。整首詩以迂迴的手法，表達「被愛焚燒後的靈魂」以及終究忘不了的矛盾。「那麼慢，餘言未盡，也不想要多說了」，更是極盡婉曲的寫法，如此委屈，反而有餘音繞樑的力道。

 8. 對比的使用：把相反、相對的事物放在一起，進行比較，稱為對比，如深潭vs.月光很淺；虛無vs.永恆；甜蜜vs.危險。

 9. 省略的使用：「猶如愛。」，省略了主體葉子。

 六、語言用字：

 1、用「堆積」來形容時間的厚度，這個詞下的太妙了，把時間給具象化，水鳥展現出沙漏的形狀，沙是時間，堆積在水鳥的翅膀底下（時間在它翅膀下堆積）。

 2、用「融化」來形容時間的消逝，也把時間給具象化。

 3、  由「向下的水」的凝珠情狀，看見它叼在「樹葉和碗邊」，營造出一股張力，懸而未決的緊張，卻又製造了「緩衝」，用凝結欲落的水滴，象徵即將逝去的愛情，逝去前又「拉出明亮的感嘆」，讓人愁腸百結。

 4、「美甜蜜而危險」，為何美又加甜蜜二字？造成了詞的不對稱，應該是「甜美而危險」。「甜蜜而危險」亦暗示愛情的起承轉合。

 5、「 拉出明亮的感嘆」，「拉」這個動作把地心引力說得很傳神。

 6、「靈魂。 它的深潭月光很淺」，「深潭」是用來指靈魂深處；「月光很淺」，象徵生命中曾經淺嚐的東西，瞬間是「虛無」，但在記憶中「更可能是永恆」。這是靈魂自我的對話，延伸成潭面上光與影對流，它是「緩慢的過程」。

 七、結論：

 「一種緩慢的過程」敘述的是一個現象，四季的遞嬗、時間的流逝、愛情的消融，這個現象是觀照自然而玩味出來的。「緩慢的過程」中，一切的喜怒哀樂交織匯集，讓人「遺忘了要被遺忘的事情」。末尾作者似乎又重拾了對愛的信心，或者是終究難以忘懷吧?智利詩人聶魯達曾說：「愛太短暫而遺忘太長」，世間的男歡女愛或許都是如此吧? 宋朝慧開禪師《無門關》有云：「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顯然這首詩不是這麼豁達，它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我喜歡這首詩，尤其是虛實相間和婉曲的寫法，反而有餘音繞樑的力道。

 20170520初稿2021/11/00台客詩刊第26期城門開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