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 日期:2010年04月07日
梨花與梨樹 文、攝影∕傅詩予
父親九歲時親手栽植了老家後院的那棵梨樹。梨樹跟著父親一起長大,長成青壯大樹後,又看著我出生、長成黃毛ㄚ頭、變成少女、成為母親。記憶中濃髮般如雲似雪的花瓣,總在春風中如浪花,一波一波地擊著時空堤岸;花瓣落盡之後,竄發的枝葉更是茂密的圍城,波濤洶湧間躲著許多小生物。而我,經常攀緣樹身,等著纍纍果實的夢想成真。
很小的時候,我就懂得躺在巨大的枝幹上欣賞流雲的變化以及遠眺籬笆外的世界。除此之外,還抓夏蟬和金龜子當玩伴。弟弟和我總是在金龜子的腿上綁絲線,然後將牠纏回樹上,像放風箏一樣的看著牠繞著圓圈飛。有一次牠為了脫逃,拼命轉啊轉的一頭撞死在樹幹上,慘狀的模樣,令人不忍卒睹,從此我們改抓蟬兒玩。
記憶中蟬兒總是嘶嘶叫不停。為了抓牠,我們得忍受那噪音,然後專心的,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牠掠起。接下來我們比賽誰的蟬兒最會拉嗓子。輸得再上樹抓去。我們也常比賽撿蟬殼。蟬的蛻變與青蛙、蝴蝶的異樣成長過程,總成為我日後跌倒時,自我催眠的療傷藥。
那個時代,沒有太多的電視節目,也沒有當今各式各樣的遊戲機、電動玩具和網絡,因此在樹上一躺就是一下午。我開始喜歡幻想了,逐漸的也開始讀偵探小說。有時我們會假扮水手,在樹上極目遠眺,然後寫下日誌。譬如記下隔壁的石油公司,今天共來了多少車,什麼顏色最多?譬如觀察石油公司的員工宿舍裡,那位專司打掃、燒洗澡水的阿婆來了嗎?譬如留意隔壁那座廢棄的莊園,是否有異狀?
之所以觀察那位老婆婆,是因為她常把燒開用剩的洗澡水,舀進日式泡澡的大水桶裡,讓我們姊弟妹玩。她非常疼愛我們,常常招待我們泡水。那時候也許沒有自來熱水,也許瓦斯太貴,大部分時間都洗冷水澡。因此一看見阿婆來了,我們就會跳下樹,站在一旁悄悄等她忙完。而隔壁那座廢棄的洋房,自從有鬼的傳聞之後,便成為我們偵探的重點。因為我一直相信有人匿藏在裡面嚇人,很想逮他個正著,好證明我的偵探思考能力是對的。
常常想,如果沒有那棵梨樹,我的童年恐怕就不那麼精采了。長子出生之後,我常抱著他在樹下乘涼,並想著如果孩子也能在梨樹上渡過童年該多好?由於老家老早被政府廉價收購,征為預定的馬路用地。兒子三歲以後,再也沒有種著梨樹的娘家可回。父母舉家北遷,在我的住處附近定居下來,好就近照顧我的孩子。梨樹在推土機的怪手裡被摧殘毀滅,從此只留在回憶中。
兒子七歲時,我們移民加拿大。雖然到處是參天的大樹,但都不許攀爬。曾經我們夢想能買到一座後院蓋有樹屋的房子,然後在那兒落地生根。只可惜外子的工作幾度遷調,蓋樹屋的夢想從沒有機會實現,倒是孩子長大了,早就不需要了。
前年我們在多倫多郊外,意外買到院後植有一棵西洋梨樹的獨立屋。孩子並不興奮,倒是我整天在偷窺它。其實種果樹很麻煩,尤其是現在政府禁止住家用農藥殺蟲。也因為這樣,我家的松鼠、浣熊特別多,甚至常有小灰兔來撿食地上軟軟的水梨。但惹來的蚊蟲也不少。
這樹長得太單薄,樹身太軟,不能攀爬,一點都不像是我幼年的那棵長滿強壯臂膀的大樹,但開花時節是一樣的美豔。當梨花紛紛洒落如雪花,當它鋪滿草氈時,我好像又回到了幼時窗前。我撿了滿袋的雪花,將它拋撒空中,讓那美麗的記憶也移植到這棵西洋梨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