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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說的戰爭(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
2020/12/10 03:37:34瀏覽162|回應1|推薦4

不能說的戰爭 (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

安少校

 

我們那個年代,台灣每個男生都要當兵。當兵有很多共同記憶,也有很多個人的特別際遇。共同記憶像新兵訓練中心,進基層部隊,大都類似。特別際遇,因人而異,有的離奇,有的神祕。我最難忘的是一段不能對外說的戰爭,不是我,是我同事劉教官去參加的。

1972年我26歲,軍階上尉,在桃園陸軍兵工學校當教官。兵器組十多位教官,辦公室每人一個辦公桌。最後排有張辦公桌,從來都空著,桌上有塊名牌「少校教官:劉致遠」。每次我從旁經過,都會納悶他到底是誰,怎麼從來沒見過,這是埋在我心裡的一個謎。

「那張空辦公桌是誰的?你知不知道?」有一天休息時間,我忍不住好奇問老教官梁少校,他在兵器組十多年,組裡的事他最清楚。

「你說的是劉教官,他是我們組裡的教官,國防部一年多前把他借調走了。」

「借調到哪兒了?怎麼那麼久都還不還。」

「借去打仗了。」

「借去打仗?八二三炮戰以來,台灣好多年都沒打仗了。上哪兒打仗?」

「上哪兒打仗,這個我不能說,慢慢你就會知道。」梁教官賣了個關子。

悶葫蘆謎題沒解,這事不干我的事,我也沒放在心上。有天一早進辦公室,那張空了好久的辦公桌,後面居然坐了一位從沒見過的長官。中等的個子,壯實的身材,飽經風霜的面容,機智敏銳的眼光,一看就是個精明強幹的軍人。

「長官早,請問您是?」他是少校,我是上尉,我先問候。

「我是劉教官。你是新來的吧,沒見過。」他看著我笑了笑說。

「我來半年了,也沒見過長官。」我剛說完,梁教官就進來了。

 

 「嘿!劉教官,你怎麼回來了。」梁教官一進門驚訝地看到他,大聲打招呼。接著進來的幾位老教官,也熱切的和他握手寒暄。那張空的辦公桌,從未露臉的劉教官,完全沒有預期的,終於出現。

「什麼時候回來的?」梁教官問。

「昨天晚上到台灣,今天一早來上班。」

「仗打得怎麼樣?」

「仗打的殘酷悽慘,仗打的你難以想像。」劉教官搖搖頭說。

「合約還沒到期吧,怎麼就回來啦?」梁教官接著問。

「我是逃回來的,命是撿回來的。說來話長,快上課了,你們先去上課,有空再詳談。」

那個時候,戰爭硝煙離台灣已遠,已是承平時代。我很驚訝同一個兵器組會有一位教官,遠走他鄉去打仗。那天下課,離晚飯還有一段時間。我和幾位教官纏著劉教官,想聽聽他說這段經過。

「劉教官,你和國防部簽的什麼約?」我很好奇。

「這是機密,我可以跟你說,但你不要對外說。我簽的約是去越南,參加越戰打越共。」

台灣派軍事援助團去越南,幫老美打越戰,軍中早有傳聞,雖然不能說,也不是什麼重大國家機密。我心底的謎揭曉了,原來劉教官是台灣應美國要求,祕密去參加了越戰。

「你說你是逃回來的,是怎麼回事?」我問。

這一問引出了話頭,劉教官說,我從頭說起吧。

我剛到越南,在離順化不遠的弘莊兵工學校,訓練越南陸軍維修火炮。弘莊是個純樸的鄉下,當時那地方還沒越共,日子和在台灣過得一樣。沒料到今年年初,越共突然集中兵力,發動復活節攻勢,從北往南,奪取戰略要地順化。越共攻陷郊區幾個鄉鎮,眼看弘莊守不住,就要淪陷,美軍顧問團緊急派車來教官宿舍,接我們去順化,再從順化機場乘飛機撤退。我們只拿了些證件,其他東西都沒得及帶,就上了車,往順化的路上,一路聽到零星槍聲。車剛進順化機場大門,後面就傳來「達!達!達!」機槍聲。我知道機場是越共攻擊的重點,很快就要被越共包圍,開始緊張。劉教官說起這段經過時臉色平靜,或許經過大風大浪,心情已沒太多波動。

戰爭故事大家都喜歡聽。他看我們聽的津津有味,接著說。

那天機場有三架飛機,候機室拿到登機證,我排在第三架,最後一架。早上十點,載的都是美軍顧問的第一架C47運輸機起飛,越共還沒聚集,只有零星槍聲,起飛很順利。第二架載的是各國軍事顧問,幾分鐘後起飛,飛機還在跑道滑行,越共已集中附近兵力,佈署在機場跑道外圍。飛機鼻輪剛離地,就陷入越共各種輕重兵器組成的火網,一朵朵炸開的砲彈,夾著黑煙火光,在飛機四周綻放。

劉教官喝了口水,繼續說。

飛機左搖右擺閃避炮火,突然,飛機發動機被一發火箭彈擊中,冒出橘紅火焰

一下子就栽在跑道盡頭,隨即「轟隆!轟隆!」響起巨大爆炸聲。劉教官粗壯黝黑的雙臂,一手比著飛機起飛,另一手比著火箭彈擊中飛機的狀況。像好萊塢戰爭電影的情節一樣,我們都聽的屏息靜氣,聚精會神。

「大家都看到了,第二班飛機被打下來了。第三班,最後一班飛機,上不上,你們自己決定。」負責調度的美軍士官長,臉色凝重地向大家宣布。劉教官說他知道越共恨他們入骨,登機凶多吉少,留下死路一條,即使冒著生命危險,也不能不賭上一把。

第三架C47運輸機為爭取時間,已在跑道上發動螺旋槳。我們沒時間多想,快速奔跑到飛機前登機。震耳的螺旋槳聲中,飛機在跑道上加速滑行,機輪剛離地面,駕駛員就突的一個右轉,機翼貼著跑道頭的樹梢,向右低角度爬升。越共火砲都調集在跑道盡頭,沒料到飛機駕駛會不顧死活來個大轉彎。飛機剛起飛大轉彎,非常危險,因為空速不夠,可能失速墜落。駕駛員不是不知道,只是這時候照平常方式起飛,一定像第二架飛機一樣被擊落,只好豁出去性命一搏。

這一招果然有效,飛機避開了越共砲火密集區,穩定上升,機窗外只有零星砲火。雖然逐漸離開險區,每個人心都還懸著,這時飛機突然「砰!砰!」幾聲悶響,震動了幾下,大家都驚恐大叫。原來是越共的高射機槍把機翼打穿了幾個洞,幸好沒有妨害飛行。幾分鐘後,飛機拔高,脫離險境,大家才真的鬆了一口氣。一小時後,飛機在峴港機場降落。我沒敢多停,立刻申請返回台灣。

聽了劉教官說的這段經過,才知道他的命真的是撿回來的。我奇怪的是劉教官年未四十,為什麼在台灣日子不好好過,要遠赴越南戰場,冒這個危險。

 

劉教官為什麼要去越南,梁教官最清楚。

梁教官說:兩年前有一天,國防部來人,會同學校人事官到兵器組開會,徵求教官志願去越南,協助美軍打越戰。當時大家都沒興趣,教官的日子清閒,沒理由去越南幫老美打仗。人事官宣布獎勵辦法:志願去越南的,學校薪資照發,另比照美軍顧問待遇,每月加發五百美元戰地津貼。當時美元兌台幣1:40。少校教官月薪只有四千多台幣。五百美元是教官薪資五倍。合約兩年,存的錢足夠在台北買一棟公寓,這獎勵辦法很吸引人。

「別急著決定,回去和家裡談談。這裡有報名表,志願去的填表報名。」人事官留下報名表離去。

原來沒有人要去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第二週兵器組有三位教官填表報名。經過層層嚴格審核,最後只有劉教官一個人通過。他先到台北大直國防部外語學校,學習越語三個月,然後赴越南。

「這次運氣好逃了出來。不會再有下一次了,不敢去了。」劉教官軍校高我三屆,沒有學長的架子,有次對我說。

「你簽過約的,怕由不得你。」

「是簽了約,但是那邊現在打仗打得一團亂,誰管得了誰。再說,如果南越打敗了,垮了,我們還去幹什麼?」他心存僥倖的說。

劉教官返台後,越戰還在持續,打得如火如荼,打得緊張,全世界的眼睛都在盯著看。大約三個月後,有一天報紙頭條新聞:「越共發動的復活節攻勢,傷亡超過10萬人,損失嚴重,無以為繼,六月底以失敗告終。北越總司令武元甲被撤職,越戰停火。」這是好消息,對劉教官卻未必,他合約沒完,這意味著他很快要返回越南戰場。

 

那段時間劉教官每天上班下班,只簽到,不排課,日子過得悠閒。他擔心的事終於躲不過,一天接到了返越命令。

「當初去越南只為多賺點錢,沒想到戰爭那麼殘酷,人如螻蟻,命如草芥,生死旦夕間,現在想不去,也來不及了。」人對未來的選擇,有時都在一念之間。

「這一去不知前途如何,但也只能聽天由命。」他無奈的說。

週末,兵器組在龍潭「家園活魚餐廳」為劉教官餞行。全組教官都到齊,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黃主任舉杯:「劉教官是代表兵器組去越南。大家一起敬劉教官一杯,預祝他早日回來!」大家都站起來舉起杯,劉教官雙手高舉斟滿金門高粱的酒杯,昂起頭,一飲而盡,有點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感覺。

        大辦公室熱鬧了幾個月,重歸寧靜。劉教官又去了越南,那張辦公桌又空了,名牌「中校教官:劉致遠」仍舊擺在桌面。

我和劉教官都是職業軍人,都有過九死一生的軍中經歷,度過了就是一段驚險的插曲,度不過就成終生憾事。劉教官後來安全返台,在越南的經歷成了他的人生插曲。

這都是四十多年前的軍中往事了,那段時間,我和劉教官相聚雖短,聽了他很多不能對外人說的越戰故事,尤其他那段在機場生死交關的脫逃經過記憶最深刻。

 

本文於12/07/2020刊載於世界日報上下古今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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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大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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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16 2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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