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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21 23:56:12瀏覽209|回應0|推薦6 | |
塔吉克的火雞 杞人 晚飯後,一天的燥熱涼了下來,六樓公寓陽台視野開闊,遙遠天際可見杜勒斯機場飛機起飛降落。火雞如往常一樣依靠著陽台的欄杆,濃眉下的深邃雙眼,望向紅艷似火的美麗晚霞,暮色中天邊落日逐漸西沉。 「想家啦!」阿英走到陽台和火雞一起欣賞落日。 「妳看,那太陽落下去的地方就是我的家。這裡日落,那裏日出。這時我媽應該在廚房準備早餐。」火雞來美國才一星期,記憶裡都還是遙遠的家。 「妳也會想家嗎?」火雞轉過頭問。 「會!離開家鄉,人都會想家,但我和你不一樣。」阿英說。 「想家,有什麼不一樣?」 「我已離家三十多年,父母早去世,無家可想。你是想家,我是思鄉。想家和思鄉,心境不一樣。」阿英在美國歷經滄桑多年,遙遠的故鄉只存在記憶裡,和火雞單純的想家不一樣。火雞還年輕,不理解,聽得似懂非懂。 第一次見到火雞,他背個大背包拖著個行李箱,從塔吉克斯坦搭飛到莫斯科,轉到華盛頓DC杜勒斯機場,再搭地鐵到馬里蘭的洛克威爾市,十多個多小時的長途旅行,滿臉疲憊。 「我一個月前網路訂的房。」火雞入住時說。 「知道。房間已準備好。借看一下你的護照。」阿英說。 「你的名字是塔吉克的名字吧。太長了,不好唸。」 「叫我Turkey吧!我的小名。」 Turkey音譯是「土耳其」,意譯是「火雞」。阿英出租房間許多年,第一次有從陌生的中亞小國塔吉克斯坦來的客人,他會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很好奇。 「你背包上扣個什麼?」登記完。阿英注意到他背包上有個奇怪的木雕。 「木碗。我媽刻的木碗。」 「木碗,手工雕刻的?」現在還有人用手工雕刻個木碗,阿英好奇的問。 「是,手工雕刻的。我們的習俗,孩子出遠門,媽媽要送給他一個親手雕的木碗。」火雞把木碗從被包上解下,遞給阿英。 阿英掂了掂大木碗,沉甸甸的,一塊硬木要花多少時間才能刻成像這樣的木碗,刻的時候還要細心和耐心。希望孩子出門在外有飯吃,吃飯時能念著家鄉,天下父母心。 火雞來美留學,入學前要先讀語言學校,補英文學分。入住後,他晚上上課,白天在屋里,除了捧著裝滿飯菜的大木碗到餐桌吃飯之外,很少出來。 有天一大早,阿英聽到他屋裡傳出從來沒有聽過的奇怪聲音,從沒有關緊的門縫,她撇見火雞站在一張地毯前,面向窗外,兩手高舉肩上喃喃自語,然後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又誦唸一段,接著兩手放膝上,彎腰鞠躬,又嗚嚕嗚嚕的唸了一大串,最後全身趴到地上,兩手前扶,頂禮跪拜。火雞的神情莊嚴肅穆,連續跪拜了三回。 「你每天都要在屋裡做禮拜?」吃完早飯阿英好奇的問。 「是。我是穆斯林,每天要朝麥加天房的方向做禮拜五次。」 「這裡是美國,怎麼知道麥加天房的方向?」 「手機的穆斯林工具箱裡有軟件,會根據GPS定位計算禮拜的時間和方向,不會錯的。」 「每天做禮拜五次,太花時間了吧。」 「工業社會忙,是有點費時間。塔吉克是農牧社會,還好。」 沒想到科技進步也澤被宗教,回教規定的禮拜時間和面對方向,用GPS,在世界任何地方都能算得精準。宗教勸人為善,火雞守教規,信教虔誠。阿英覺得他應該是個好人,對他多了幾分信任。 「我想打工,附近有沒有機會?」周末他沒課,兩人黃昏後在陽台欣賞夕陽聊天。 「學生簽證,打工是非法,抓到會被遣送回國的。」 「我知道,可是不能不冒這個險。」 「好好上學,別胡思亂想,美國是法治社會,不能犯法!」 「妳不知道,我帶的錢本來就不多,現在已所剩無幾。打工有收入能活下去,還不一定被抓。不打工,明天吃飯都成問題。想不了那麼遠,顧不了那麼多了。」阿英說打工是非法,火雞急著解釋。 「我當年帶夠了學費生活費才來美國的,你錢帶不夠還敢來。」 「我們那裏窮,小學老師月薪才一百多美元。我考托福,申請學校,買機票,是筆大數目。為了幫我實現出國留學夢想,帶來的錢都是叔叔伯伯親戚們,一百、兩百湊出來的。」 阿英想起當年帶來的一萬美元,也是親戚朋友湊的,對火雞心生同情。 「附近有個開中東餐館的是伊朗人,我明天帶你去看看。」阿英想幫這個老實的年輕人。 「哈珊老闆,好久不見!」第二天到餐廳阿英向老闆親切的打招呼。 「什麼事,一大早就來了?」哈珊,瘦長的個子,皺紋的臉,穿著一件慕斯林白色長袍,鼻樑上架著一副老花眼鏡,在櫃台後抬頭看了看阿英,也用銳利目光掃過火雞。 「給你介紹一位朋友。塔吉克斯坦來的。才來一星期!」阿英常來這裡買東西和哈珊熟。 「哈珊,你好!」火雞用生澀的英文向他問候。 「小夥子,叫我哈珊紳士!」哈珊盯著火雞嚴肅的說。 「哈珊紳士,我是火雞,向您問候!」火雞愣了一下,省悟過來,謙恭的重說了一次。 談了幾句之後他們倆聊上了,哇啦哇啦的用阿英聽不懂的語言,越說越起勁。 「等等。先別聊天,讓我說。火雞想打工,問你這裡有沒有工作機會!」阿英插嘴。 「噢,有個人剛辭職,正要找人。他可以明天早上九點來上工。一天先做四個小時。」哈珊拿下眼鏡向阿英說。 沒想到這麼順利,回家路上火雞和阿英一路有說有笑。 「你和哈珊說的哪一國話?我一句都聽不懂」阿英問。 「古波斯語,他知道我是塔吉克來的,就用古波斯語考我。塔吉克和伊朗同宗同源,都是波斯人的後裔,都說古波斯語。」在美國能遇到說共同語言的人不容易,怪不得他們倆人說的高興。 「伊朗人,中國說的波斯人,最精明,不好應付。先別高興的太早,做下去再說。」阿英提醒他。 「明天上班我開車帶你去。下班時間充裕,你自己摸回來吧。」阿英好人做到底,再幫他一次。 第二天下午下班,英語還不靈光的火雞自己搭公車回來,年輕人適應環境能力強。 「第一天打工還好吧?」 「不輕鬆,老闆拿了一大落餐館傳單要我出去發,跑了四小時才發完,至少跑了十公里。」 「累死了。我先休息一下,晚上還要上課。」開始賺錢,他心穩了。 隔了幾天,火雞下班一進門就跟阿英說:「今天好高興。老闆的女兒下課來店,知道我是塔吉克來的,拉著我問長問短,小女孩真活潑。」 「哦,看到個女孩就高興啦!」 「安娜說餐廳生意比以前好很多,是我發傳單的效果。」 「她還說前一個發傳單的傢伙,發不到一半就溜了,剩的傳單都丟到垃圾箱,快下班才回來。有沒有發傳單,生意都一樣,所以被炒了魷魚。」 「老闆要我發完傳單回店幫忙,多上兩小時班。」火雞接著說。 「你安娜長安娜短的,誰是安娜?」阿英問。 「老闆的女兒!上高三。喜歡講話,嘰嘰喳喳的講個不停。以前偶爾來幫忙,我去上班後天天來。」火雞說。 「你拿的那盒是什麼?」阿英看見火雞提個盒子。 「送妳的起士蛋糕,妳那麼幫我,發了工資,意思一下!」火雞帶著大男孩的腼腆笑容說。他雖年輕,還懂人情世故。 周末火雞休息,做完穆斯林晚課,像往常一樣靠在六樓陽台欄杆上,眺望映紅殘霞的西方天空。 「又想家了?」阿英問。 「嗯!等我拿到學位,一定要回去。美國雖好,沒家鄉親,家人、親戚、朋友的感情,只有家鄉找得到。」 「好羨慕你有家可想。我來久了,失了根,家鄉已成異鄉。」阿英感傷的說。 「別回去啦!你回塔吉克能做什麼?美國隨便打個工,都比那邊錢賺得多。隨遇而安,留下來更好。」失去故鄉的阿英,覺得現實比感情重要。 「我的興趣是影藝事業。塔吉克的影藝事業是荒漠,社區大學讀完,我要到洛杉磯讀好萊塢學電影,回國開創影藝事業。」火雞說出他的理想。年輕就是好,沒有思想限制,沒有現實考量,也沒有條條框框的綑綁。阿英覺得他的想法有點天馬行空,又不便說些什麼。 「好像有人說要當導演,我可不可以報名當演員。」珍妮絲穿著睡衣,推開玻璃門走出陽台說。 「珍妮絲,時差調那麼快。現在是台灣凌晨你就醒啦!」阿英轉向詫異的火雞說:「我來介紹一下,珍妮絲,昨天從台灣來的,來學英文。」珍妮絲伸出手,火雞遲疑了一下,也伸出手和她握了握。珍妮絲和火雞說英語,倆人英語都不行,但能溝通。阿英回到房間,他們繼續在陽台聊天。 「來美國就是不一樣,昨天我和火雞聊天,剛開始還結結巴巴,後來越講越順。英語進步好快。」第二天珍妮絲和阿英說。 「他一個人在這裡,妳多和他多聊聊,多講英語,進步快。」 隔幾天,火雞下班哭喪著臉,對在陽台的阿英和珍妮絲說:「麻煩了,老闆要我離她女兒遠一點。我又沒有怎樣,是她女兒老纏著我。」 「他該管他女兒才對吧。管你幹嘛!」珍妮絲說。 「他女兒不理他。他才修理我。」 「你愛上安娜啦?」阿英覺得奇怪。 「沒什麼愛不愛的,她才十七歲。長得倒是挺可愛,個性也開朗。」 「愛就說愛,年齡不是問題,羅密歐和茱麗葉不也才十六、七歲。」 「哈珊說他們原是巴勒維王朝的貴族,被柯梅尼推翻後流亡美國。他們是貴族,嫌我是窮學生,不准我們來往。」
「什麼時代了,還那麼封建,沒想到美國也會有這種事!」阿英說。 「我又沒怎樣,只是和安娜多聊了幾句。」 「你以後少理安娜,要聊天找我。」珍妮絲在旁插嘴,三個人都笑了。 又隔幾天,情況真的慘了。 「我被開除了。我都盡量避著安娜,老闆還說我引誘她。今天結了工資,叫我別來了。」火雞表情沮喪,感覺他喜歡上了安娜,一個還沒開始的戀情就這樣結束了。 「開除,常有的事。老闆對我不滿,我先遞辭呈,不給他機會。你年紀輕又肯幹,找事不難,別怕。」珍妮絲在台灣職場工作多年,經驗老到,和火雞說起話像大姊。 「我在塔吉克結過婚,有個三歲女兒。怎會和個小女孩談戀愛?」 「你結過婚!看起來那麼年輕。」珍妮絲不敢相信。 「我們那裏結婚早,有十五六歲就結婚的,我算晚的了。」 「老婆呢?在塔吉克?」珍妮絲追著問。 「離婚了。出國前就離婚了。」 「你不愛她?」 「愛,到現在都還愛。她在塔吉克,我要去美國。離婚是她提出的,她說相隔數千里,以後相見不易,不如趁早離婚,彼此沒牽絆。」火雞艱難的說出埋藏在他內心許久的秘密。 「她個性果斷!」珍妮絲同情地說。 「妳說的對,她好強又果斷。我們那理是一夫多妻制,女人大多溫順認命,少有像她這樣的。我就是喜歡她這點,可是理想和現實之間,總要作出一個選擇。」火雞臉上表情複雜,像悔恨又像埋怨。 火雞還是每天黃昏,忘我地看日落,看夕陽西沉,遙遠的天邊有他太多牽掛和難捨。 他很快就找到個超市大夜班清潔工。每天晚上下課,直奔超市上工,推著笨重的洗地機洗地、清廁所、儲藏室、冷凍庫,早上超市開門前完工下班。這是體力活,他年輕有力氣沒問題。半夜上班沒公交車也難不倒他,天氣好時他慢跑一小時,下雨走路,多一倍時間。晚出早歸,辛苦骯髒的工作,美國人不幹,為了賺美鈔,他拼命幹。 晚間上課,徹夜打工,日夜顛倒,沒有休息,火雞忙得想家的時間都少了。偶爾周末還會一個人依在陽台欄杆,看天際遠方,看夕陽西沉。 「我喜歡晚上工作,責任制,沒人管。工作時數多,工資也多。」他和珍妮絲在陽台聊天時說。 「你收入多了,看來還是不寬裕。」珍妮絲關心的說。 「收入多了,我成了提款機,妹妹結婚要我幫忙,弟弟考上莫斯科大學的學費,老家整修房子,各種名目都向我要。每次發工資只留下吃飯錢,全都匯回去。」他向珍妮絲抱怨。 「你賺錢那麼辛苦,該多留點給自己,跟他們說提款機當機了!」珍妮絲半開玩笑的說。 「不行!咬著牙也得給。我當初來美國的機票、學費、生活費都是他們五十一百湊的,他們的血汗錢。我能賺錢,不給他們,問心有愧。」 「我一個人賺錢一個人花,哪天你到台灣,我招待你。」經過幾個月,珍妮絲和火雞英語對答流利。 半年多火雞修完了英文學分,進了社區大學。還是沒日沒夜的一面打工一面上學。阿英回想起三十多年前她也是這樣,只是火雞比他當年辛苦多了。 「阿英!週末是我的生日,又發了工資。我來做些塔吉克的家鄉好菜請大家。」來了快半年,一天火雞下班回來高興的說。 「生日快樂!要做些什麼好菜,我來幫忙。」阿英還沒答話,珍妮絲搶著說。 「妳幫忙,好呀!就是些塔吉克的家常菜,燉牛肉羊肉,再烤一些『饢』。」火雞說。 「燉牛肉羊肉我喜歡,可是『饢』是什麼?」珍妮絲問。 「是一種很酥軟的麵餅,我們的主食。用手撕開包著燉爛的羊肉牛肉吃。很香!」 「用手抓著吃,我不敢。」珍妮絲伸伸舌頭對火雞笑著說。 「正好,我下週要返回台灣了。這趟來美國認識你,和你學了些英文,是意外的收穫。你生日派對,我來買酒,大家一起喝!」珍妮絲來美國觀光旅遊兼學英文,六個月的簽證到期。 週末真熱鬧,火雞約了幾個同事,珍妮絲邀了她英文班的同學,阿英和他老公。火雞燉一大鍋羊肉牛肉,和兩大盤自己和麵烤的「饢」。珍妮絲買了啤酒、紅酒。幾個年輕男女有吃有喝,有說有笑。這是火雞來美國的第一次生日派對,穆斯林不喝酒,他是興奮的滿臉通紅,珍妮絲幾杯紅酒下肚,也意亂情迷,臉上紅通通。珍妮絲趁著酒意,拉著火雞在客廳跳起舞來,倫巴、恰恰、華爾滋,音樂一首一首放,其他人也陸續加入。美食、音樂、跳舞、加上酒精,十多個人的派對,熱熱鬧鬧的過了一個晚上。
幾週後,命運的作弄,沒有料到的不幸事情發生了。一天傍晚火雞從學校回來,悲哀的對阿英說:「我被學校退學了,我打工太多,沒時間看書,兩門主科沒考過。」火雞,這樣一位熱情、肯幹,努力、誠懇、又上進的年輕人,可惜讀書不行。阿英想起火雞常說起的願望:「社區學院畢業,我要去讀好萊塢電影學院,畢業後返鄉開創影藝事業。」一切已成空。 「存點錢,找個女友結婚吧!這是留下來唯一的路。」阿英勸他。 「沒有學生身分,非法居留,誰會要嫁我。」 「想回去嗎?」 「想回也回不去了,這個樣子怎麼回去。」 這是實情。他是家裡最聰明的孩子,背負全家期望來美,怎能半途而廢,灰溜溜的回去。再說在這裡打工一個月,等於塔吉克一個工人打工兩三年,他真的回不去,回不去那個純樸的社會了。想起年幼的女兒,離了婚還深愛著的女人,火雞很絕望,依在陽台欄杆上,黃昏的黑幕正慢慢從四面圍攏,他望著遠方佈滿天邊的彩霞,紅通通的落日正無力的緩緩西沉。 阿英從台灣到美國,一年半拿到資訊系碩士,畢業後找到工作入了籍。火雞從塔吉克斯坦來,社區學院讀不完,淪為打黑工,墬入社會底層。兩相對照,人生際遇大不同。人無法決定自己的出生,出生環境卻決定了人的命運。阿英看到火雞的無助和無奈,無限同情又無能為力,只能感嘆人生的不平。 本文於12/07/2020-12/12/2020刊載於世界日報: 塔吉克的火雞(一) | 小說世界 | 藝文 | 世界新聞網 (worldjournal.com) 塔吉克的火雞(二) | 小說世界 | 藝文 | 世界新聞網 (worldjournal.com) 塔吉克的火雞(三) | 小說世界 | 藝文 | 世界新聞網 (worldjournal.com) 塔吉克的火雞(四) | 小說世界 | 藝文 | 世界新聞網 (worldjournal.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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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