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芳春厭老人  (下)

「姚阿姨，歐德曼先生問您是不是去過尼加拉瀑布。」

芳春轉頭向歐德曼笑著點點頭。洋老頭雖然煩人，但說話聲音低沉，比周玲娟母女的聒噪要好聽多了！

「Where we are going today, is a place called Balls Fall, near St. Catharines, a unique place with a unique scenery, it will take us about…… couple of hours to get there.」

「歐德曼先生今天要帶我們去的地方是叫 Balls 瀑布，就是“球”的意思，靠近聖凱薩琳市，大約兩三個鐘頭就可以到了。」

「唉呀！愛玲呀！我說妳別老是“歐德曼先生”叫得那麼冠冕堂皇的！」周玲娟大聲地插嘴﹕「我看大家都直接叫名字得了！John……」周玲娟索興扒到駕駛座的椅背上和歐德曼親熱地說話﹕「we call you John, Okay? no Mr. Oldman, Okay?」

這不安份的女人！車行速度飛快，也不坐穩了！公然跟駕駛員打情罵俏的！

「By all means! By all means!」歐德曼轉過頭來要跟芳春握手，「Okay! My name is John Oldman. Please call me John.」

慌亂中芳春向一旁縮了縮身子，勉強伸手跟他的指尖象徵性地握了握。可是他卻一把撈起她的手，緊緊握了一握。

「Her name is 芳春.」周愛玲說。

「Phong…… jun…… chun…… tsun……」他試說著。

見歐德曼比鸚鵡學言還差，周玲娟母女笑成一團！

周愛玲說﹕「Daddy, Auntie’s name 芳春 in Chinese means Fragrant Spring…… why don’t you just call her Spring?」

「Spring, good! very lovely name, Fragrant Spring! mmmm... it is a BEAU…TIFUL name!」

「喲！BEAU…TIFUL 哈……哈……」母女倆笑得花枝亂顫。

芳春不懂英語，尷尬地僵笑著。雖然她感到一絲不自在，但不得不承認，像周家母女般瘋瘋癲癲，生活確是比較容易過一點！

「美麗的春天阿姨！嘻嘻……」周愛玲為歐德曼向芳春翻譯著﹕「John 說安大略省北部到處都是湖泊，大小都有，風景非常美麗，能坐船遊玩就更好了！」

他去過咱們中國沒有？

「歐德曼先生……有沒有到過中國？」芳春略偏頭向歐德曼發問。

不料話沒說完，周玲娟就叫了起來﹕「哎！不成！不成！人家都叫妳美麗的春天阿姨了……」

「噯呦！媽！您搞錯了！阿姨是我叫的，Daddy 他怎麼叫“阿姨”呢！哈哈……」

偏偏歐德曼也不知好歹的學著腔﹕「AH……YEE……」

結果母女笑得眼淚直流！周玲娟仍不放過芳春﹕「姚芳春，妳可得叫一聲 John，叫John 呀！」

芳春勉為其難地說﹕「……姜。」

「啊！哈哈……」周玲娟又眼淚直流，「什麼薑呀！薑是老的辣呀！哈哈……」

歐德曼見後座這兩個跡近瘋狂的女人，也不禁笑著搖頭。芳春鼓著腮幫子不再理她們。

八

約翰歐德曼微微覺察到他的親家母和媳婦似乎有聯手捉弄這芳春阿姨的跡象。

從第一眼起，他對她便頗有好感，青春氣息的一身綠意，遠看是深綠，近看卻全是活潑淺綠的小花，再加上那淺粉紅絲巾，又端莊，又有活力。他小心地半轉頭，偷瞧著她。她的神色似乎帶些抑鬱，卻絕無優柔寡斷的跡象，因此更增添一種迷人的特色。

他覺得她身上有他過世太太，葛瑞莉亞，那種嫻淑莊靜的氣質。他又從反光鏡偷看後座笑鬧著的兩人。

東方人，西方人，有個性相同的，也有個性相反的。

其實他自己沒有女兒，因此這個媳婦是極得他寵愛的。做事極有分寸，又孝順公婆。五年前，她申請了父母來加拿大，對這親家母，他感到很意外，母女倆行為上似乎十分不同！不過後來才發現她們母女在一起的時候，好像兩人都變得瘋狂起來。

葛瑞莉亞去逝後，小約翰，他的兒子，就表示過不反對他再找個老伴。他自己卻一直意興闌珊。

這一次媳婦突然找他來駕車出遊，並介紹她好友的媽媽來跟他見面，他不知道她們是否有意撮合？如果有意，為何不直接向他明說呢？至少，向他多提供一些她的背景資料！

他記起來愛玲曾提過親家母有個極要好的鄰居，難道就是這個芳春阿姨嗎？但那鄰居的先生是北京大學的教授，那北京大學的教授就是她的先生嗎？

九

後座兩人總算止住笑聲，拭著眼淚。

「姚芳春…我看妳還是叫他“老人”吧！…Oldman 意思就是“老人”…」

「Daddy, ... Auntie Spring was asking you... have you been to China...」

「Me? No, I haven’t ... but I love to visit Beijing... Auntie Spring, what would you recommend to visit in Beijing?...」

「姚阿姨，我公公要您介紹北京好玩的地方呢！」

…北京好玩的地方可多著呢！

她們七嘴八舌地談論著，再由周愛玲翻譯給歐德曼聽。

周玲娟的嗓門最大，頭一個提的就是故宮，再來有天壇、雍和宮、白雲觀…

可是芳春心裏就不是這麼個安排方法，還是老頭子說的恰當，北京景緻可得分不同的種類來觀賞，首先就可以用歷史或朝代來分，清代的當然不用說了，北京從遼代到元代的古跡都有！比如團城的瀆山大玉海便還是成吉思汗時的東西！

現代的則有地鐵，圖書館…

還可以以寺廟分，以園林分…比如頤和園、圓明園、勺園…

其實對芳春來說，她最難忘記的地方是…北大的校園…

「Ileane, I remember you’ve told me... that Mr. Sun... was a professor at Beijing University? 」

「But... that was... long... long time ago... 」周愛玲答。

歐德曼突然轉頭對芳春說﹕

「Bei... Jing... Ta... Shueh... 」

芳春給嚇一跳！…他是在說北京大學？！…北大對她來說有太多複雜的過往記憶！…痛苦…浪漫…溫馨…充實…絕望…遙遠…揪心！

如歷歷在目…仍然就在蔚秀園旁，西門前面的斗爭大會上，老頭子被單獨揪出來批斗…工宣團的紅衛兵說他崇美、反共！…要他悔改…孫瑜個頭矮小…卻不知那來那麼多倔傲的骨氣，不肯將就認錯！…他眼鏡被人摘下扔了…怒目向天…

芳春不敢再想，捂著頭轉向窗外…二三十年來她就這麼件事梗在心頭…如何放得下！…

周愛玲嚴肅地為歐德曼解釋著芳春的丈夫，孫瑜，生前的遭遇和經歷。

歐德曼欠然地說﹕「Mrs. Sun... I am sorry... 」

「姚阿姨…我公公向您說道歉呢…」

芳春睜開眼，點了點頭表示接受。

「姚阿姨…孫伯伯…過世多久了？」

「…老頭子…」芳春不自覺地脫口而出她心中縈繞著的字眼，「…孫伯伯…他病逝有二十多年了吧…」

她得知他病逝後，便在心中一直稱呼他“老頭子”—其實，他去逝時五十尚未滿…而她與他被拆散時，兩人都還沒到四十…只是，在她心中，他和她相依地活到了老年…

「哎呀！妳怎麼還“老頭子”，“老頭子”的！…好像…」

「哎呀！…媽！…人家姚阿姨對孫伯伯有深情嘛！…」周愛玲誠摯地說。

「…我說芳春啊！…已經這麼多年了…妳嘛…」

「媽！…」周愛玲想阻止她母親。

「妳啊！…也應該為自己想想…」

…他常說，在人類的歷史前面，個人是很渺小的！…那蔚秀園西門前面的石獅子便是歷史的見證！…孫瑜為了真理，沒有向歷史繳白卷！…

「…也該為自己著想…年歲到底不饒人，逐漸老上去…這人生最後一段路…何苦走得這麼辛苦！…」

…天啊！…走得這麼辛苦！…天啊！…他病逝了兩年消息才傳到她那兒…如今…他的骨灰依然不知撒在那冰天雪地的何處？！…

「若是有合適的對象…又何必排除一起生活的可能性…到底可以相互照應照應…」

芳春陡然明瞭為何今天突然出現了歐德曼先生來為她們開車去郊遊！…

「媽！…姚阿姨她…」

「這實在也是為他們兩人好啊！…芳春…他也是到現在都不肯再找一個…他太太前年過世了…你們兩人用情都挺專一…個性一定…相合得來的…」

「媽！…咱們談點別的好嗎？…」

芳春注視著窗外。對歐德曼先生，她的印象當然不壞的…他穩重有禮，儀表堂堂…但，這麼沒頭沒腦的要來給她撮合！…這個周玲娟恐怕歐德曼那兒的意向也都沒問清楚…一廂情願…

…唉！…她們母女倆到底也是一番好意…

窗外景色已然不同，似乎來到濱湖的市鎮，地勢起伏大，遠處有橋，更遠處，水光一線…

…加拿大這兒，地方真是大，車行這麼久，依然天高氣爽，晴空無限…對這位生於斯長於斯，頭髮銀白，臉色紅潤的洋老頭來說，確可稱得上一片錦繡大地！…

芳春心中突然湧上了北大鏡春園未名湖畔的景色…他和她攜手散步…那時候，她正懷著學文的身孕…在夕陽底下…踏遍了優美的校園…

…孫瑜為了真理，沒有辜負這一片錦繡的大地！…

忍住淚，勻了氣息，芳春說﹕

「…玲娟…愛玲…請妳們…送我回去…」

本來正說著話的周家母女，聞言住了聲。

歐德曼關心地問﹕「What’s wrong?... Is Spring alright?... 」

周愛玲支吾著…突然她靈機一動說﹕

「Daddy, ... could we stop by somewhere... and ... and ... so we can freshen up a little bit... maybe... Auntie Spring would like to use the washroom... 」

「Here?... Let me see... where are we?... Oh... good! We can go to Hamilton... 」

「…阿姨…咱們先下高速公路，找個地方，洗洗手好嗎？」

汽車從幹線下了高速公路，駛入漢彌頓市區…

開了不一會便找到一間帶賣雜貨的小加油站。只是周圍環境較為雜亂，街頭遊手好閑的人十分明顯比較多。

店內購物者不少，卻只有一間洗手間，愛玲喝了一大杯飲料，搶先用了，接著是周玲娟。芳春有意躲開，獨自在小店內四處角落走動。這小店備有不少旅遊紀念品，更多的是現成的食品，因此店內氣味也相當雜，咖啡味、糖果味、糕餅味、肉餅味、霉塵味、還有外頭傳進來的汽油味…以及洗手間的味道…

她正繞到洗手間門口，周玲娟開門出來，朝她笑著說﹕

「芳春啊，輪到妳了…」

掩上洗手間的門，芳春倒抽一口冷氣…

「輪到妳了！」

工宣隊一個女紅衛兵便是這麼說的！…外頭人聲震天…她們把她押了出去…

十

斗爭大會是在西門前面的廣場上進行。孫瑜兩手被五花大綁在身後…見到芳春披頭散髮被提進場來，他心中劇痛！…強忍不住噴出一口血！…

芳春心如刀割…淒厲地喊著﹕「孫瑜！」

紅衛兵叫囂著…嘲笑著…

一個主審的紅衛兵摘下他眼鏡，在地上踩碎了！

「我說孫瑜…」那紅衛兵嘿嘿笑著說﹕「你眼鏡也甭戴了！…要是沒眼鏡見不著你愛人同志接受批斗…你也就不會吐血了！…」

「好！…哼！也好！省得我見到你們這群醜惡的東西！」

「什麼！你還嘴硬！」

一個耳光…孫瑜斜斜跌倒…

「不要再打了！」芳春哭喊著，想掙扎上去阻擋在他身前…但兩個高大的女紅衛兵緊緊抓著她…

「孫瑜！你將兒子私下送去美國…這種親美反共、叛國的行為是革命絕對不容許的！…」

「我兒子有科學方面的才能…又遇上名師指點！…去追求學問…何謂親美叛國！…」

「你還強辯！」

又一個耳光…孫瑜仰面跌倒…

洗手間裏芳春渾身顫抖，手揪著心口，痙攣地搖著頭…她張嘴“啊”，“啊”的發不出聲…腦裏嘶喊著﹕「不要打他了！…不要打了呀！」掙扎著她要上前擋在他前面…卻掙不脫箝住她的人…

她聽到有人在喊叫…

紅衛兵憤怒地叫囂著…革命的真理由於得不到伸張，未能被徹底遵循而演化成尖銳的衝突！…

孫瑜死硬不肯召回在美國的兒子，被判勞改…臨給帶走時，他仰天長笑﹕「哈哈！…也好！…中國人不經此亂…學不到教訓！」

洗手間裏芳春急劇地喘息…她扶到洗手臺邊，開了冷水，掬水沖臉…閉著眼她齒間緩緩吐出﹕「你們這群惡魔！…」

拭乾臉，她心神俱疲地開門出來…

不料門外陡然一個蒙面人一柄槍舉到她面前！…

半昏沉狀態下，芳春見到周玲娟、周愛玲、和一些其他的人都瑟縮蹲在一角地下，另一蒙面人舉槍指著她們…

芳春渾身顫抖腦裏嘶喊著﹕「不！…不要打了！…」

突然歐德曼先生站起身要來扶她…

「...please don’t hurt her!... 」

蒙面人轉身揮槍…

芳春淒厲地喊出聲來﹕「你們這群惡魔！…」她拎起皮包，和身撲了上去…手槍走火…她和蒙面人一起跌倒…她失去了知覺…

芳春再度恢復知覺時，警察已控制了現場，醫務人員在為歐德曼的左臂完成包紮，芳春掙脫警察的扶持，哭著走向歐德曼…歐德曼張開手臂抱緊了她…

芳春沒有注意，這是二三十年來第一次，她讓一個男人如此緊抱著她…

十一

周愛玲在睡前往臉上塗抹保養面霜，比她母親不同處，那面霜不是白色，而是綠色…因為加了鱷梨果的漿汁…小約翰在床上看書…她穿一件乳白底織粉藍暗花的絲睡衣…她走動時那忽隱忽現的身材，往往將他的眼光自書頁上引開了去…

她用英語說著﹕

「J.J. （小約翰的名字縮寫）…爹地的傷勢好些了嗎？…」

「他只是手臂擦傷一點而已！」

「他到底弄吃的就不方便了！…我明天再做個烤牛腱給他送去…」

「其實他吃得很簡單的！」

「都是我不好！…不該臨時找他駕車的…」

「蜜糖…妳不要這麼想！…妳過來…」他拍著床。

「…等等…」她不像她媽媽，臉上塗著面霜在先生面前幌來幌去！…她不願讓他見到自己一付怪異的模樣。

拿面紙將面霜全抹去，然後她走到床邊俯身躺在他身旁…他捧起她臉深情地看著…

「爸爸說…是妳的芳春阿姨救了他…她…奮不顧身地與劫匪搏鬥！…」

他吻著她的額頭、臉、和嘴唇…

「…妳知道嗎？…爸爸問我說…是不是東方女子都是這麼勇敢…奉獻自己！…」

她依偎到他懷裏…

「J.J. …我想…我們將芳春阿姨接來家裏住一段時間好嗎？…」

他捧著她臉看…

「我知道妳“想”什麼…」

「芳春阿姨…經歷過太多滄桑…」

「…爸爸說芳春阿姨好像對她去逝的先生念念不忘…」

「爹地還不是對媽咪也那樣…他們兩人性情相同…一定合得來的！…」

「…那就看他們的緣份吧！…」

他深情地吻上她嘴唇…

春天是一個為大地帶來無限生機的季節…在心底，周愛玲不信春天會讓她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