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埃及甲骨文字有登載，城市的任務是將神祇供入宮廟，現代都市的任務近似，服眾人之務並使男室女家。

城市，召集最好的人才，聚攏最多的奇貨，促成最妙的創新，滿足最高的慾求。居民，承領無數的冷冽，忍耐無疑的醜陋，對抗無情的殘酷，扛下無邊的驚悚。城市的經緯飽含秘辛，城市的規則荒謬虛偽，城市的甲狀腺朝夕亢進。

從皇后大橋看進紐約，重凝它的壯麗和神秘，復燃初會時的狂情野望，紐約富涵所有的人文藝術的寶藏菁華，人若不往紐約朝聖踟躕，猶如餐風露宿文明之外。

跨橋樑、穿隧道、搭渡輪、蹭地鐵，投入每天四佰萬隻的蝗蟲大遷徙，壓境「巨廈的國家公園」。高樓臨窗的角落辦公室，是運籌帷幄的中樞，操控權柄金流，設計創新突破，圖謀交易篡奪。豪酋登基的公式早已制度化，新貴進取的貪婪有理，既成利益的防衛得當。人們到此追拼夢想，追逐機會拼鬥命運，「手口族」佔超七成，底層弱勢者更眾。

紐約繆綢似油畫，較諸巴黎浪漾水彩，東京刻版如刺繡，舊金山立體潑墨。紐約今天的午後三點，恰值倫敦的一九四八年。紐約能言善辯的智叟至少七萬兩千人，洛杉磯七十二人，紐約市的季候、須用整支溫度計的全幅測量，洛杉磯終年華氏七十二度。紐約端盤子的侍者的教育水平，全美最高，餐廳的擔綱者多待業演員、未成名作家、藝術工作者，其人數遠遠遠遠超出正牌的廚師和領班。

紐約的空氣洋溢「精神分裂症」，能使睡眠失效，紐約人誤以為那是超強能量。紐約的每一個人肯定都很特殊，就跟其他人一樣。紐約盛產教祖、寵兒、達人、尤物等，領先全球的取引口香糖餵眼睛、加巧克力入意大利麵糊、褪下底褲當護膝。紐約俯拾皆是的，還有街頭的郎中，竊國的大盜。

「離開市區三英哩處，乃蠻荒的起點，」紐約人咸認為，「人若沒住進紐約，荒誕而不可理喻。」淑女的穿著領導歐亞潮流，紳士的習慣備受全美矚目，紐約客之間還競相模仿，同步散播虛渺喜感。你初估紐約客刁鑽精明，很快發現沒那回事，處處漩渦急流，時時壓縮緊繃，求疵入偏狹，傲慢近愚昧，凡人鮮剩精力抬頭，遑論留有肚腸學習。

其他的城市是「名詞」提供座標，這顆大蘋果是「動詞」上天入地。每當你心志頹廢消沉，即為返訪紐約時機，讓電擊復甦心臟，為激振身體髮膚，君豈不見在紐約、連路樹都須加把勁的招展？你逛遍全球，唯獨在紐約，溫良恭儉的走人行道上，卻迭遭追碰、側撲、正面對撞。來此小住一段，被鞭剝兩層皮，憤奮激發何止。

乘坐紐約地鐵，必得嘗試前頭第一節車廂，當車燈照到兩側牆垣，會看到如貓大小的群鼠，沿著牆側推擠跟跑。地鐵站跟街頭，尿騷斑斑撲鼻，這丁點的自律禮人落後成都西安。你夜訪時代廣場，見野風吹捲垃圾，百老匯頓顯齷齪，像女生剛睡醒的未修邊幅。

紐約全市儘異鄉人，安土重遷的老美是失根的蘭花。在這兒，英文説得字正腔圓的傢伙，反被猜成剛從外國過來的。你待街頭上稍顯遲疑，秒內會有樂於助人的紐約客趨前，極盡親切的問道：「您老能賞我幾個銅板嗎？」在這兒，被激怒被惹毛都算合法，紐約客擁有「不説抱歉」的特權，順理成章的，交通號誌僅供參考。

黃昏夕照第６２街，芸芸眾生為生活，為行動，為愛，為銭，多數人既可捱到落日，當能挺過長夜。你信步穿越中央公園，刻意避開伍迪艾倫，邁入大都會博物館，須對「殖民掠奪的收藏」嗤之以鼻。轉去南曼哈坦，街況停滯在１９７０的警匪槍戰片的場景。紐約曾是放縱的化外之地，惡霸梟雄群集「發展」，世界的壞事敗行，全給吸納至此，八九零年代的治安不佳，「自由女神像」的姿勢差一點改成雙臂高舉，一如庶民的屢遭搶匪拿槍抵住後背。那時的路肩，偶見三、四人惶急擠塞一部計程車，居然沒有爭執，他們看是去結夥打劫。然而紐約歷經了一佰次的崩解危機，有五十回是臨近地獄的驚險逃生。

紐約，也從非「失敗者」回防療癒的地方，他是一條胸寬頸硬髯虬的壯漢。

東京，是一個「產婆」裹小包袱，踩著木屐趕碎步，不忘淡粧忙中有序，日夜替「江戶」接生，偶爾救急續命，每走經現代化的醫院，正眼不瞧可心中靠譜。

巴洛克，刻正衰頹於歐陸的美術館中，卻生猛翻新東京地標、撐爆公共廳堂，後原爆的美帝的巴洛克不拒，明治西學的巴洛克流長，仿效唐宋的巴洛克難捨，層層敷鋪東京的市街地貌，情似藝妓掬掏太白粉撲臉，經年不洗竟日補丁。天皇年年懺悔二戰，未曾道歉卡拉０Ｋ濫觴於東京。麥當勞和星巴克遍佈東京，想必是偷襲珍珠港所受到的加重懲罰。神風特攻隊退伍下來的，改在東京開計程車。

東京領銜的世界第一，Ｓ０ＮＹ續推鄕愁款的隨身聽，小鋼珠彈子檯店仍殊死求生，Hello Kitty一萌45冬、至今未成年，盆栽恆袖珍，咖哩總最可口（三十萬家餐廳，傲視紐約才三萬），烘焙藍山咖啡，手製傳統剪刀單柄美金千元但有行無市等，夕陽的輕重工業族繁，武士刀流的「窄室砍搏」電影取鏡，格殺及身分寸立斃的怵目顫膽，誠屬第一無愧。總之，雕蟲小技，饒有大觀，舉市職匠充斥，世紀宗師丁零。

「六格漫畫」代言東京，擊中要害，幽默有感，舉凡潮汐發電、釋憲、火星移民、奧運、源氏物語等，全仰靠卡通溝通。每個東京人，心中都住著一隻哥吉拉，牠長年棲息東京灣，躍躍現身翻天覆地，無名火四射噴灑，大尾巴掃倒都心。２０２０年增新版的哥吉拉，業已轉型成「核子恐龍 」，身高達東京鐡塔三倍，噸位近五艘的航空母艦。

「東京都」最具意義的公共建設，莫非地底下的星羅棋布約八層樓深處的洩洪渠塘和廢水迴收。日本人口有五分之一在大東京安家，一天有九佰萬人利用公共交通工具通勤。守法安寧，建築高檔，機能完善，通衢整潔，類似小學教室，個個拳拳服膺，像極圈養畜牧，牛豕閹割結紮。不過，人心思變多有創意，更妄圖無政府作為，幸運的是文藝科技蓬勃，不幸的是邪教在地鐵放毒弒人。

市民的心態迴映城市，城市的性格形塑心靈。東京體系複雜多變，常使外人瞠目。例如日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東京作協」偏頗的支持川端大江石黑，硬要跳過孚眾望的芥川三島村上。東京人特別的謹小慎微，但距離聖賢之流甚遠，自詡凌越外國人，與其周旋，不如你自修聖賢更易且快。東京的女店員，敬語繞舌連珠炮，鞠躬彎身尚不足，須得激烈表現出愉快。上流社會間的禮俗務請自學，如何説怎樣做何者禁斷，通通錄進ＣＤ，共廿二片，其中也教如廁時的消音。

東京人好藏躲，隱諱吉凶善惡，電話簿裡沒有登錄的號碼，才「細作」全部的真相正解。蓋洛普的去年民調，東京半數市民分辨不清惡棍和政客。東京還是一座美麗的監獄，禁錮日本男人的獸性，使普遍女性免遭奇殘毒手，漂亮女娃初上京，皮條客絡繹攔劫。東京的世界第一，也含「紙箱公寓」，遊民窩集佔據公園角落，堆糊的紙箱之下，有電視和微波爐。

哪一天買張單程機票，飛向理想的目的地，度過這裡的夏季，等同經驗別處的冬天。你的生活若是百般無賴，這個地方會啓發新生，但你如果也對她生厭，那恐怕是生命對你已倦煩。每次行將離開這裡，不啻再度告別情人，你總找盡藉口留連，這是她致命的缺陷。好比一副黃金打造的手銬，銬你上手，鑰匙拋海。

當你飛機降落的剎那，心情如抵達了桃花源，沒有另一個城市、能像舊金山這麼熱情自然的歡迎你的到來。當心中還在計畫勾勒時，你就已興奮失眠幾夜。你朝舊金山尋訪，卻找到别人的心。你把地中海的翠蒨灣岸、尼羅河三角洲、阿爾卑斯丘壑、哈德遜河谷、倫敦、巴黎加疊合成到一塊，你得到的就是舊金山。但地名中含有「舊」的所在，年輕人不宜乍訪，一去著了魔，發了狂，不堪志氣全消，因為滿城浪漫，經久迷人，麗景萬千，男女俊俏，酒水又便宜。

天堂是啥，眾說紛云，可世上有個舊金山。另一神秘傳說，很多世上消失的人，最後被目擊在舊金山，她的綺麗醉心歡愉，替天堂承諾，為下一個世界見證。舊金山海灣中的一座孤島，蓋了名聞遐邇的阿卡特拉滋監獄，過往專司囚禁重刑犯，獄中每一扇窗櫺，都可隔海望及愛意滿載的市區。

這白色城市儼然一座超大劇場，沿著奧克蘭山陵陡降入海，十一座的巒丘起伏城中，白牆橘瓦花叢錦簇，椰菜般的傘樹熱烈炸開，植披坡間野草金黃，各條街道夾帶故事，各丘巔納得小說，各個房子自成詩篇。古典的金門大橋的紅墩如牙籤突上霄漢，灣區的小艇沙丁魚隣比出航，湛藍太平洋和靜淨沙灘就踩你涼鞋之下，金不換的黃昏陽光燦照，邀夜幕自天堂垂降，霧鐘敲響預警雲片逼來，大自然的神妙每觸醒你的靈明。

這裡另一個大好處，是沒人管你的閒事，徜徉於這個自我感覺良好、又是舉世最悠雅的城市，照說稅負該加倍才合理，但街車陽光歡迎新人時刻融入。在舊金山，最糟的墮落勾當、都被做到最好，比起其它地區，這裡調製的菸葉更激勁，葡萄美酒更渾醇，藝匠的匕首更鋒捷，傳統手槍更準快，史上的海賊更狡詐，這裡的女侍更俏美，怪咖異類更傑出。

戶外的舊金山，心情變化奇快，氣象専家常測不準，濃霧卻能帶你出走夢境，涼意使你作息緊貼真實，你被紐約剝皮兩個月，抵舊金山兩天便康復。舊金山，是一位靚雅綺媚的淑女，總在無意中拯救你的靈魂。

附註：朋友們，這次我們試試「有關城市的歌曲」的點播，有如下的幾首將輪流上場，我計劃每三、五天更換一首，您若是特別想聽哪一首(重播或另外加點)，請在回應告知。

Empire state of mind _ Alicia Keys, Jay Z // Save me, San Francisco _ Train

Streets of Philadelphia _ Bruce Springsteen // Allentown _ Billy Joel

Meet Virginia _ Train // Walking in Memphis _ Marc Cohn

Uchiage hanabi / 打上花火 _ Who sang it better // 東京 _ 山崎あお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