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微雨，空氣中沁著淡淡涼意，卻不覺寒冷。

我在陽金公路上馳往溫泉的所在。

這樣一個淺灰的冬日午前，我卻突然想起了你。

你的身影早該在我的生命中漸遠漸淡，我原以為如此。

而使得印象再度鮮明浮現的觸媒是緣於陽明山的景色。

回到記憶中的情景，是分手那年的四月，你騎著新買的機車，載著年方20的我疾馳在陽金公路上，隨著每轉過一個彎，便往更深的夜裡飛奔而去，沒有遲疑。

晚春時節，風中依然挾著無法忽略的寒意，我雙手緊環著你的腰，為著閃躲風的吹拂，臉微側貼靠著你的背，唯一的暖度來自於深藏在你夾克口袋裡的雙掌。

我的手向來是冷的，甚且是冰的，即使是炎夏也不例外，當我被提醒而了解到這個小小的現象時，只輕輕挑著眉毛，以慣於自嘲的口吻淡淡地說：因為我是個冷血動物呀！

那年三月初，掙扎了數月，我終於明白這一段長達5年的感情路是到了盡頭，我同你告別；四月清明時節，結束辛亥路國青中心的編採營活動步出大門，只見你倚在路側的機車上定定地看著我，已經忘記因為什麼理由說服自己跨上你的車，只是單純地讓不捨及依戀的心情交錯著殘存不去的愛意膨脹發酵，充溢整個心頭。

穿越過台北市，我們往共同熟悉的記憶馳去，進入山區，夜色沉沉，周邊景物只有輪廓，我和你，一起被墨黑的陽明山吞沒……。

兜馳了一夜，黎明時分，回到淡水，下了車，我依然感覺你的目光在背後緊盯燒灼，可我沒有回頭，把你關在門外，我真正在心裡與你說了再見。

年輕時候的愛與分離，何等單純、容易。

現在想來方覺心驚，因為年少時候愛得勇敢，勇敢到什麼承諾都願意承擔，也勇敢得親毀所謂山盟海誓不驚無悔。

再一次和你一同踩踏陽明山的土地，已是經過了11個年頭之後。我們久別重逢，選擇的場景仍與陽明山有所關連。

巴拉卡公路，只是輕騎不再，我們置身於你才換的嶄新房車之中。

你熟練的操控駕馭，我坐在你的右側，我們之間充填的是空氣，大量輕薄無色的空氣。

仲夏午後，陽光燦然，我的手冰冷如常，只是再沒有夾克，沒有口袋。

不再同行的日子裡，一直都知道你的行方所在，卻從未停止過猶豫，因為不確定自己能否冷靜再面對你，畢竟，當時僅餘的勇氣都用來親手毀滅兩人所立的誓約，所以害怕再與你相見。

更因為明白自己愛哭的事實，我選擇不要在你面前落淚，想像那種場景像極廉價肥皂劇，兼且提醒曾經受傷而不願記起的過往點點滴滴。

沒料得此次會面結束前，臨道別時刻，我，還是淚盈於睫。

昔時，我笑顏說再見，好似雲淡風輕，不經心不在意。其實是緣於偽裝的堅強，當轉身離去後，淚流滿腮。

但是，從來不曾讓你知道，還讓你怨憎我的殘忍，認為我的離開是你人生中莫大的挫敗。你卻從來不清楚，我們還是戀人時，你對感情的不忠，造成我心理上多大的陰影，久久揮之不去。

我再也無法相信世上存在恆久不變的愛情。

分手各行西東，一載之後，大三生活臨尾聲之際，某個仲夏夜裡，你突然無預警造訪，故作輕鬆狀，說你將畢業，而我已屆拉警報危險時刻，不如將就復合可好？

我搖搖頭，給了你答案。送你離去後，暗夜裡淚卻不覺成河。

從軍報國去，你說軍旅生活苦悶，遵守分手時的協議，我仍視你如友，信來信往。一日，你在信中再度試探，我原以為早已免疫，仍不免心中震盪。

這回我擱下了，不再給你答案。

或許你不明白，但我清楚地知道，當第一次和你說再見，我是如何煎熬輾轉反側艱難忍痛決定走出你的世界。

走出去了，而且，回不了頭了。

在後來的生命歷程中，再也沒有談過像和你談的那般的感情，那樣勇往直前，那樣年輕純粹。

而且，不再相信承諾，再也不以誓言做愛情的註腳。

這回道別，與第一次相隔11個年頭。這次不再強忍悲傷倉皇轉身，正眼對著你的臉，定定地看進你的眼，打從心裡說了聲：謝謝。

謝謝你曾讓我那樣愛過，愛得深切，再不需要刻意隱沒與你共有的記憶，再不需要掩藏與你相愛的痕跡，因為你真正陪我走過了一千七百多個日子，陪我走過年少的青澀與寂寞。我對台北的初步記憶原就構築於你的引領、你的相隨，這個城市何處沒有你？

看著你，我恍然明白了，我也沒從你的記憶中消失，你仍能輕鬆道來，我們初識未久，我第一次下廚為你做的菜，雖然只是一道清炒高麗菜，秀氣細絲夾入口中，滋鮮味美，過了十多年，清晰依然，那個香味及口感，早已滲進腦海深處，難以忘懷。

所以，我們都有收穫的，不是嗎？

一生之中，能夠以一種姿態銘刻在另一個人的心版之上，已屬可貴，就這麼恆久地被收藏著，不也很好嗎？

無論如何，回到這條熟悉的山路來，景物也不能說是依舊，樹葉密了又落，落了再密，石上苔痕綠了、、黃了、乾了再綠，連空氣都非昔時氣味，一切都變化了無數次，人雖然仍是舊軀殼，心事何嘗不是早已更迭替換了千遍萬遍。

不知道下一次會在哪裡再把你翻出來溫習：是中正紀念堂的迴廊曲折間？還是夏日植物園蓮花亭亭荷葉田田翻湧如浪，柳條如絲輕拂的池畔綠蔭下？或者可能是復興南北路喧鬧英挺的木棉花開時節？

復興南路頭的黑松工廠拆了蓋購物中心，可以讓我想起你的觸媒少了一個開關。

想到這兒，不禁浮起淡淡笑意，或許有一天，總有一天，我們共有的台北，記憶中的那個台北，會灰飛煙滅、盪然無存的。

到時候，青山不老，只剩下永遠的陽明山了。

到時候，我們會在哪裡？

一路走來，有你、沒你，都過去了。時間如同網篩，濾去了苦痛的雜質，留下了曾有的美好與甜蜜，慶幸自己的記憶胃納不夠，選擇了反芻較易回味的甜美部分。

世上沒有什麼人、什麼事是恆久存在的，對不對？世上沒有什麼人、什麼事是永遠不變的，不是嗎？

不再害怕見你了，有機會，可以再敘一敘，因為，我也好奇，你們夫妻不生小孩的決定會不會改變？

山路蜿蜒，車行不停駛往溫泉的所在，那是一處隱密山谷，我殷殷期盼著，泡浸在燙熱泉水中能夠撫慰疲累身軀，水氣霧煙瀰漫中，閉上眼，回歸到最初始的溫暖感覺，什麼都不再想起了。

看到遠處嵐氣氤氳，快到了，再轉一個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