卒子從未想到平日冗長沉悶的畢業典禮，這次竟會如此懸疑跌宕，高潮迭起。

庫城六月，又到了畢業典禮的季節。對資深的卒子來說，參加兒女的畢業典禮早習以為常。剛開始還有點興奮，但一等到四五百個畢業生依序等待唱名，魚貫上台握手，領取畢業證書的戲碼，氣氛就變得沉悶無聊起來。在冗長的兩小時裡，等待的就是自己子女上台的十幾秒緊按相機快門，其他時間就只有禮貌性地鼓掌，不時看手錶，避免打瞌睡，希望整個過程趕緊圓滿結束。

但這回真的不一樣，因為有一個品學兼優的畢業生幾天前失蹤了。他正是卒子鄰居，老李的兒子小明。

小明在三天前和老李衝突之後負氣離家出走，就再也沒有人見到他的蹤影。老李一家找遍所有能想到的親戚朋友，手機也留話無數次，最後甚至報警，但至今仍然音訊全無。

老李當然擔心小明會想不開走向絕路，尤其最近報上連續報導鄰近P市高中生闖平交道自殺事件，嚇地李太太鎮日以淚洗面。卒子從第二天起就趕去李家幫忙找人，一見到平日自信滿滿的李副總裁應門時如此憔悴無助，卒子也倒抽了口冷氣。

「昨夜一夜輾轉，覺得自己真對不起小明。」

卒子靜靜得聽著。

「首先，他的存在不是他的選擇，而是我們父母的。可是我們最終要他為自己的未來負責 ─ 這合理嗎？」

「可是，自古代代皆如此，不是嗎？」

「時代不一樣了，卒子。以往的世界是線性的，變化很小，子女所碰到的問題父母都經歷過，所以我們可以很有信心，以過來人的身分教導他們。可是現在的世界不但非線性，而且正加速它的彎曲率。應付這樣一個劇變的世界連我們都手忙腳亂，遑論指導他們什麼呢？」

卒子點頭：「所以在管教子女時，我們必須謙卑。」

「談何容易？如果事事謙卑，父母的權威何在？孩子如果發現父母也對他的問題不知所措，他們還會對你有信心，對你知無不言嗎？」

「只能老實告訴他們，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但至少可以一起想辦法。」

「就因為問題是新的，意見相左的機會大，衝突也難免增加。一旦意見不同，如何解決？」

「你我都是學工程的，當然是理性解決囉。」

「理性解決和外人容易，和家人就困難，因為有其它盤根錯節的問題。」老李頓了頓，續道：「你知道小明和我，有潛在的競爭關係？」

「是心理學上的俄狄浦斯情結(Oedipus Complex)嗎？」

「豈只如此，小明他媽和我媽婆媳不和，我媽甚至於當著我太太面前說：『我的兒子比你的強。』小明小小年紀，就蒙上要和父親競爭的陰影，你說壓力大不大？」

「庫城的子女，成就要超過父母，本來就很困難。可是逼著要父子競爭的不是你呀！哪一個父母不希望子女更強的？」

「我怎會想和小明競爭，可是我內人為了出這口和婆婆賭的怨氣，自然從小會對小明造成壓力。我無力調解婆媳紛爭，豈不又是我的錯？」

「婆媳不和，在女權高漲的庫城十分常見，怎能又算是你的錯呢？」

「昨夜之前，他就一直在大學選課方面和我意見不和。但出走的導火線，竟是因為小明對他媽大呼小叫很不禮貌，我看不慣上前推他依把，又數說幾句，不料他突然爆出：『我再也無法在這家裡待下去』衝出房間後就一溜煙消失 ── 我當時真是太衝動了！」

「誰不會衝動呢，你只不過無法達到理想父親的境界罷了 ─ 在這不理想的世界，真是太難了。」

「卒子，後天就是他的畢業典禮了 ─ 他的畢業禮服不在家，你說他會回來參加嗎？」

「也許會，但我們必須繼續找，有他不回來的準備。」

典禮中依序唱名，根據姓名眼看著就要輪到小明了。卒子不安地瞄向老李，後者正強制壓抑著顫動的嘴唇。

「李小明！」擴音器傳來熟悉的名字，迴盪在操場上。
「李小明！」司儀耐心的重複報出他的名字。卒子回顧四下，仍然無人反應。
「李小明！」

人群中一陣騷動，有人衝向台上。
是個中年人，沒穿畢業禮服 ─ 老李！

在台上台下一片錯愕聲中，他接下小明的畢業證書後，快步走向麥克風，大聲呼道：

「小明，爸爸對不起你，爸爸給你道歉！無論你在哪裡，請你趕快回家吧！」
從校長，到學生，到觀眾，全場側目。只聽得老李又一次蒼勁的呼喚：
「小明，爸爸知道錯了，趕快回家吧！」

人群開始騷動，並且議論紛紛。老李趁著司儀唱下一個學生名之前下台，和卒子匆匆離開現場，沒有理會追上來探詢的記著。

當晚的庫城地方新聞，果然報導了這個插曲，還特別介紹小明是個全A的學生，高分錄取了某名校。

卒子在關電視之前嘆了口氣，準備就寢。
電話鈴響了。
是老李。

「卒子，小明回來了！」老李興奮地說。
「太好了！那，畢業典禮時他在哪呢？」

「就在現場。他說他本來是要上台領畢業證書，再和我們見面的。結果被我搶先一步，又製造這樣的場面，害他不敢露面，祇有繼續躲著，直到典禮結束。」
老李頓了頓：「卒子，我是不是又做錯了什麼？」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卒子欣慰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