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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3/22 15:08:32瀏覽303|回應2|推薦25 | |
深夜,他不再孤寂,又或許是已經更加孤寂。日間默默勤勞得來的薪金,晚上在六號二樓中慢慢消磨去,他覺得這就是他應有的人生。在他看來,他認定自己是屬於一種低下的人,溜到六號二樓的次數就越來越勤密。這四個妓女對他有份自然的親切,尤其是主持的芳姑,有甜湯、涼茶、老火湯水總預備他的份。漸漸,深夜他不為去嫖或是在嫖完後他都偷偷留在六號二樓,跟不用上床做生意時的她們玩紙牌,打麻雀,粗話嘻哈。天氣壞,阿姑們的生意冷清時更會跟她們磨到近天亮,趕趁在黎明前的暗黑中,低頭閃縮走在街簷下回到雜貨店。就連年中雜貨店在農歷年初一唯一的一天休店日,他都跟這四個妓女一起過了。也只能跟她們一起過,大年初一,他不想孤單地留在雜貨店中。 十七歲前,他沒有不是在飢餓中渡過的,動盪不安是他的日子,他永遠不會忘記他母親一對不安和經常病厭厭得很累的眼神。他離開前,弟妹在最後那種空洞無助的神態。他心情低落的時候,經常安慰自己說,現在我總算有吃有住的已經不錯了,不是嗎? 然而,每次在這樣安慰完自己後,心情卻又會走進另一種陰鬱晦澀中,跌進另一個谷底裡。他不明白總是這樣的。結果,最後連安慰自己這個行動都逃避了。甚麼也盡量不去思索。轉而,不時都有一串問題盤旋在他腦中,老闆娘知道我在六號二樓的事嗎?明茜又知道嗎?他立刻感到羞愧和疑慮。街坊有耳聽風聞嗎?那四個女人不是答應過自己不會對人提起的嗎?重複著猜測疑慮。 明茜婀娜的體態。阿智哥明顯在工作位置上的向上走和對明茜的追求。老闆娘瑣碎而穩定的生意。春暖夏熱秋涼冬冷,日追月,月追年的自然流過。生活刻板而有種灰濛地流過 他的日子。他下意識中認為自己會在這樣的日子中渡過直到老死。 1967年,他遇上一個為心中的女神作出一點貢獻和犧牲的機會,給自己一生留下一個印記和記念。1967年明茜中學畢業後在中環的貿易行當船務文員,上班沒幾個月九龍新蒲崗工人發生動亂起來。繼而,小輪加價又把動亂火上加油。如火藥的引線被點燃,左右兩派的工會活動和言語接連把報紙新聞和電台廣播 燃燒起來。漫延。上街推倒垃圾四處敲敲打打,掉石子,跟警察對抗推撞追打流血的事一浪接一浪的, 催淚彈氣間歇爆散在某些區域的街頭上,街上的真假土制炸彈搞得人心惶惶不可終日。晚上的戒嚴令持續掛起。因不滿知名電台廣播主持人的言論而把他在街頭活活燒死,震撼整個香港市民的心。 街頭的熾熱從九龍直捲香港島。那日,沒到下午,街頭上的傳聞和氣氛都狂熱起來。 「媽,公司突然說今天要早點下班,市面上情況很亂嗎?」電話中明茜難掩心中的害怕。 「你留在公司,這就叫人去接你回家,我這裡也把鋪關起來……」老闆娘接到女兒從公司打來的電話慌得直跺腳。 在店門口忙著的光明豎耳聽著,眼尾審視老闆娘面上的神色。 「今天早不應該讓她再去上班的 !」掛線後她埋怨自己,又埋怨明茜的公司不顧及職員的安危。打電話給阿智可他店裡也在忙亂中,無論如何實在不能抽身離開。 街上一片紛擾,路人腳步匆促,面上都是一種迷茫慌亂。 老闆娘秀姑氣急敗壞對同樣在焦慮中,正趕緊忙著把店門口的氣水凍櫃推進店裡來的光明說:「趕緊到明茜公司接她回家去……。」 光明在這聲令下的餘音中已經出了店門。 老闆娘若有所思地看著匆促消失在店門前,穿著汗衣和長度及膝蓋的藍色牛頭短褲光明的背影,那咖啡色勞工塑膠拖鞋的鞋跟一揭一揭地急迫地消失在街的盡頭。她輕一甩頭,一邊忙著招呼陸續上門購買儲存家中的糧油雜貨的街坊,一面又忙執拾店面關門逃避暴動風暴降臨時招致的無謂捐失。暴亂聲似已隨空氣中從不遠的區域飄揚過來,她心慌得麻亂。 光明遠遠就看到明茜躲在公司大樓的大門邊正探頭驚慌地張望。他腳上忙再加速在人群中穿插,氣呼氣喘地來到她面前。明茜如獲救兵的一下子握著他的手叫,你怎麼這麼久才到呢?責備中是種放寬了點心。 光明本想說,他已經是十萬火速地趕來了。不過,在明茜柔軟而冰涼慌惶的小手執著下,一切的解釋已經變成多餘的言語,此刻,他一腔無比勇氣要保護他的女神安全而歸。多麼神聖而偉大的任務。 突然有人大叫燒車,燒資本主義走狗的車! 一下子,人群不知從何處快速聚集過來,火光瞬間閃起。他擁著明茜震顫軟綿的身子,擋開一個個狂熱的身體。警察舉著警棍在街尾呼嘯湧來。部份人群又轉移向警察的方向衝去。他們給衝撞到路邊的人群裡,他腳上的膠拖鞋給扯裂,一隻腳跌落在溝渠裡去,沒去想腳上應有的痛。他穿著一隻膠拖鞋奮力再次護著明茜想往小路避,盡量用自己的身體去擋著所有的撞擊,寸步難移地身體給人群碰撞得一身子痛。閃眼間,警察迅速迎上,他們就夾在警察和狂亂的暴徒中,在如雨下的警棍和木棍、鐵棒的混戰中。聽到明茜的哭聲。剎時間他也狂起來,向所有觸碰到的身體亂推亂踢,他肩上頭上給硬物重重打了幾下,推過走過一段路又再次踩在路邊的溝渠中,腳上的痛楚直插入頭頂去。 催淚彈在街尾連聲爆放,砰、砰、砰、狂亂沖上雲霄。 終於離開了狂熱暴亂的區域,空氣中依然漫著酸辣苦嗆的催淚彈氣味。計程車是沒可能遇上的了,一身汗水累極,心和腳都一樣地給震撼得軟而無力。劫後餘生一樣地牽著手繞過老遠的一大段路才來到經破壞了的電車站,兩人的眼晴都酸澀地不斷分泌著淚水,鼻和喉底給催淚彈氣嗆得苦澀難受。匆匆忙惶惶趕路而過的人傳播著,西灣的電車廠也給暴徒破壞焚燒了。挨在電車站的欄杆處明茜才放開他的手。然後驚呼:「你流了很多血呢!」 順著額角而下的血混合著汗水淹得他一隻眼睛不能睜開。 她害怕地想去找出手帕來給他抹,才發覺在逃亡時手袋已經掉了。 他用手背和前手臂去抹擦,安慰她說,已經沒流血了,只是汗水,沒事的,沒事的。他左腳上穿著一隻拖鞋,光著的右腳一移步就痛徹心肺。他的心卻是火紅而又從沒有過的一種填滿感,只因他曾 真實地緊握過她的手,走過風暴,同歷過生死尤關的時刻。 她一向對他的神態總是帶一種輕視的冷漠。現在,聽著明茜給自己的關懷,他心裡對自己說,就現在死了也是不枉此生了。 事後發覺他的頭給敲穿了一處,他的小腿骨折斷了。到鐵打醫館給敷了藥,休息沒三天卻難忍淨看著明茜和老闆娘兩個人在忙亂。他對老闆娘說:「不用再休息了,我可以的,沒問題的。」堅持回復往昔的工作程序,而且更賣力。小腿腳骨在沒足夠的休息和敷藥下,在樓梯上落的送貨重力運作中,在店 裡的搬搬抬抬的粗勞下,沒能全回復過來。從此變得有輕微的高低腳。但,他對老闆娘說,不礙事的,不礙事的。他加倍勤快,上落在幽暗的梯間時為那跛著的步伐暗自在心中感動。他對自己說,一切都是值得的。 註:文中〈打麻雀〉,是打牌的意思,香港的廣東人同時稱作打牌或打麻雀(一般在玩樂的過程中還加入炒小菜飯局的叫打雀局。這通常在酒家或專供打牌的地方{多稱XX聯誼會或XX會}進行。還有一種叫『麻雀館』的地方,但這卻並非〔一般〕的市民三數同好相約去打牌的地方。『麻雀館』是你單一個人也可去打牌,大家無需認識的。) 打麻雀是口語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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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