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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3/15 16:12:48瀏覽287|回應7|推薦19 | |
指尖有灼燙的感覺,原來已經燒到煙屁股了,他隨手把它撳熄在這床邊的瓷磚地上,凝視著給煙草的煙油燻黃了的一個個粗鈍乾裂的指尖和指甲。交錯的思潮回憶把心跳和呼吸都平緩了,剛才在他雙臂間發生的事件比他剛留連的回憶還遠了。瞬間,他發現完來活一生可以容易地重複著艱苦,取去一條性命,或停止重複的艱苦人生同樣易如反掌。死亡就是捷徑。而他,原來可以掌握,昨天和今天他一再証實了這一點。 在眼前這扇櫃子門扉後,收藏起他走在人群中幾十年來,人生中唯一跟他能串連起來的脈絡。他以死亡來終止這脈絡斷落和流失。他發覺過往幾十年來認定應當刻苦和認命的日子中,何曾有過這樣的一種安心呢?然後,在這烏天蓋地大雨連連滾滾的一夜一天,窩在這斗室中,留連在擠擁而來的回憶中,壓在腦底那幾十年的營役生活重新接踵而來,清晰,灰濛,鮮艷。 唉!他大力嘆息出胸口裡的一口悶氣,稍微感著有一秒鐘的舒緩。然後,疲累感重新又從空氣間吸入。 樓下修車店的電台廣播不知何時給終止了,街道上響著其他零碎的人車雜聲。他稍為傾聽,外面的雨下得慢了輕了,雷聲也遠了疏了,但天色依然暗黑,另一翻雷雨翻滾正在整裝待發的休憩期。這沒亮起燈來的小房間相當地有種幽暗,他想起妻子經常埋怨這屋子太細太暗,街上的噪音太大太多。想起她那些大大小小瑣瑣碎碎無盡的埋怨,想起她持單程証來香港後那對日漸變得輕蔑和經常帶著一種厭惡的眼神,他眼光自然地移到衣櫃的門上。煩躁、不安、焦慮、緊張和一種莫明的沮喪和氣憤混亂地又襲上心頭。他的頭越發脹重上來,有如堆塞著一團吸滿了水的綿花,且在頭腦殼裡繼續發大。這幾天他超出平常的過份地喝酒和抽煙,吃下不少的止痛藥片。神智在迷離和清澈間交戰著。睡得不多。 心神間的迷糊點沈沈緩緩擴張,他點起另一支香煙。疲倦散渙的眼神審視著身傍的女房東,除了他的妻子,他從沒這樣近距離地可以一心一意看清一個女人的面。有嗎?在現實裡沒有。他一直是那種說話不多,低著頭行事做人的人。但在他的夢鄉,就曾經不知道有過多少次,比現在還要近距離地默默地看著一張臉,甚至於感覺到那張臉呼出的氣息 ,在夢裡偷偷癡戀過的一張臉。 從前火水、糧雜、油、炭、米、是由正值壯年的秀姑負責搬和送的,老丈夫看店管錢。一個月前比秀姑年長24歲的丈夫去世後,秀姑轉為兼看店面管錢,雜貨店就無奈要請一個有氣力的外援了。她有一個16歲叫明茜的女兒,38歲的她因著希望女兒能比自己好命嫁一個貼心的,做一個不用從早到晚只為生活抬抬托托奔波勞累的女人。這個多月來,如果情況可以的,她情可等到女兒放學來到店中幫手看望一下,或在晚上的清閒時段後,她才把街坊叫的糧油雜貨送上門。她不想女兒停學。這個月間,同鄉有介紹過幾個人來,她卻左想右選的沒選上一個,可,她已經快要累垮了。 那天,她剛把幾桶油搬好,抹著汗。布店的店員阿智眼含笑意地向她走來,「老闆娘,給你介紹一個幫工」把身傍的光明輕輕一拉,向她推薦,「年青力壯,老實,廣東梅縣人,中港兩地已經沒親人沒牽掛,可留宿看店,年節可無休。」 她打量這個身形個子偏瘦細,骨格平薄,皮膚棕黑,微低著頭楞楞地看著自己褲管的青年人,有點擔心他的氣力是否足夠。但見他其貌不揚,可眉眼間尷尬羞澀中有一股老實氣,對於他這樣孤寡的背景也頗合她心意。心想,只要勤力耐勞,那就不必顧慮他要請假回去看家人了。事實上,另一個合她心意而她自己又不願承認的原因,光明不是同鄉人,不會她家鄉的潮語,不是鄉里或親戚介紹來的,不會熱絡地和上店來的鄉里和親戚凡事聊,這樣,她的老丈夫過身後,在她依然在鄉里、親戚族群的生活間,她就可以跟丈夫和自己的鄉親在不察覺間劃上一條透明的界線,有自己一個細微間格和空間。且,必要時他又聽不懂她跟親戚鄉里間的談話。 她用毛巾抹抹手,擦擦額上和頸上的汗水,把它繞搭在頸膀上去,用微帶著潮語口音的廣東話說:「我本是想請個同鄉人的……算了,阿智仔是我過身丈夫的疏堂表姪子弟,他介紹的我也信得過。……我包食三餐,晚上睡就只在這店裡開一張帆布床,你不嫌這裡火水味雜貨味就好,人工我這小店只可按理給……。早上六時我就會回到這裡煮早飯和準備開店,噢!倒要說明白,我們早午例是吃粥的,人家說的潮州粥……你明白嗎?總知就是要刻苦耐勞老實忠誠……你想想有問題沒有……」 他抬面向她點頭,視線立即又避回到自己的褲管和那一排髒腳趾上。 「就這樣啦,無親無故的二十歲年青人,那有不能刻苦的,有一片磚瓦頂過活,已經感恩啦!老闆娘你放心好了。光明,明早可以來了吧?」阿智加把力說。 「可以……可以……。」他把答應收在喉底說。 「老闆娘,有些夏天的碎花布正要平賣呢,我給你和明茜各留一塊」阿智把話題一轉。 「他剛去……。」秀姑說到這裡打住,她本想說丈夫剛過身不好做新衣的,但稍一想,把毛巾拉下來又去擦頭頸,彷彿有甚麼要掩飾似的,微笑又說:「做甚麼新衣?功夫沒能做完的,做新衣穿去那裡了?」 這時,前後進來兩個女人,一個來叫送火水,另一個手拎一個舊玻璃瓶說要一瓶生油。秀姑放下這兩個年青人。阿智說明早會帶光明來。光明他自己胸腔內是一股酸暖柔和循環來回地游轉著,是滿心的感動,因為那一句,包三餐,包住,還有按理的工錢,依然響在他耳鼓裡。 從此,他五時多早起,秀姑在店後間煮早飯,他準備開店,7時明茜的校服裙開始會在這長長深深的雜貨店裡前後走晃,店門開著,三人各自找一個地方或站或坐著,吃著放在齊心口高的啡黑木櫃台上那幾小碟花生、菜圃和熱氣騰騰的潮州粥,有早來的客人他一定搶先去經營,每早在眼尾餘光中送明茜的校服裙擺離去。 午飯只有他和秀姑,早上剩餘那半鍋粥又重新放到木櫃台上,那座黑舊電話機傍,在各式雜物紙張單據間,兩人又是花生、菜圃加點豆干每人幾大碗粥,他總唏呢呼嚕地默默吞著重新熱過了的粥,一份暫時的安穩隨粥暖在心頭。 生活運作沒有一天是兩樣的,按秀姑寫的單紙送貨,抬托著火水糧油在那一帶的樓梯上落,沒貨送時幫手管店門口的零碎買賣,收貨搬貨分貨。黃昏前,明茜的校服裙又再出現在店裡晃盪,或低著烏黑齊耳的頭髮坐在那舊木櫃台後做作業或看書。 傍晚後段,日照西晒過後,節奏開始放緩下來,店面店內亮起黃亮的燈泡,這時,秀姑會扭開放在櫃架子上的收音機,流行曲和新聞報導輕鬆著店子,她自己交替著搥搥勞累了那結實的雙肩,個子不高的身子日夜勞動得紮實,沒機會太胖上來,卻也不太苗條了。 晚餐是吃米飯,而且會有半肥瘦的肉煮在瓜菜中。他感覺著這對母女呼散出的氣息,日日粥飯吃得心頭暖呼呼,日子有功下一身染著一陣洗不去的火水雜物味。但他喜歡。他總是默默吃快快吞,然後,趕趁母女兩人還在飯桌上邊吃邊聊的時候,他就騎在店門對開的鐵欄杆上,面對火水雜貨店抽一支香煙,同時吸入她們說著的家常話或家鄉話,享受著背後街道上經過的人的聲音音節和車的廢氣。看著這條各種各類店挨店的街道悠然在晚燈下展延,吸著夜的空氣中流著各店舖和樓上住家的晚飯香和隱約不知內容的閒談。秀姑大致上對他只說著工作上的話,明茜很少跟他說話,他自己經常是沒說話。左右隔壁的店主店員也少有跟他說話,就鄰店的孩童們也跟他有種距離的鮮有和他嬉笑。實在,他也不著意生活上的其他人。他的視線只注意著雜貨店這個方塊。但,有一層薄而有韌力的膜又間格著他和雜貨店裡的這一對母女。他內心的親密感只圈在他自己胸口的範圍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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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