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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掠影 (第三回)
2006/03/13 14:22:39瀏覽248|回應0|推薦19
      他背靠著床坐在地上,汗濕得似是從水中給撈起來的。以同一姿勢整個人濕軟地靠著床沿坐在他身邊的女房東半張開著口,頭軟軟些微地向下垂,瞪著一雙惶惑迷茫的眼睛望著自己向前直伸的雙腳,十隻塗上紫色甲油的 腳趾兀突地豎著,一隻涼鞋不知所蹤,幾絲亂髮貼到左眼簾上去。 手袋的帶子斷了,掉在近床另一面的地上。 
 
      他心裡一片空白地一口一啖地呼吸,心跳滴答有聲。漸漸,呼吸開始平緩過來,他帶一種責備的眼神看了一眼坐在身邊的女房東,依然怨責她剛才去打擾了他的女人。沒太大的困難,她的驚恐還未來得及反抗答辯,他強而有力的雙手就停止了她對他家人的騷擾。雖然,他個子乾瘦而且已經開始年老了,雖然,他的腳在暴動那年受過傷變得不太方便。可,他的手在需要時仍然可以是很有力的。 
 
      衣櫃內他年青的妻子,紫脹青藍著臉,咀角延著乾了的黑色血液,眼神散渙的面上迷惑中帶著一點曖昧笑意,又似一下子突然就把甚麼樣的一種痛苦吞壓在喉結底裡一樣。她屈曲坐在那裡,低垂著手臂,手指僵硬曲張抓著空氣,屁股下有乾了的排泄物痕跡。 
 
     他微加用力吸一口氣,從上衣袋中取出一包在旺角街頭買的廉價水貨萬寶露,煙包都給壓得扁皺了,慢慢地抽出一支,稍一移動屁股從後褲袋摸索到那1‧5元的 塑膠外殼打火機。點上,深深地吸入一口。這廉價水貨香煙特有的一種辛辣給他那日漸遲鈍的舌頭和喉嚨一點刺激,久久不吐出,默默看著衣櫃中他的愛妻,突然逃避似地用腳把衣櫃的門掩上。這樣,他又立時重新感覺她在另一個地方安靜地休息了,在一個只等待著他去探望的地方。永遠不會一如幾十年前一樣只有自己離開,從而失去所愛的母親、弟妹。他現在把握著一切,包括她的身體,她在相片中的眉眼笑容,他回大陸和老婆正經八八坐在照相館裡拍的結婚相片,摟抱著兒女在深圳的家 ,在公園玩時拍的生活照,學生手冊上的黑白照,甚至於己經貼在牆壁上的貼紙和相片角,還有他刻意錄下的兒女的嘻笑和話語。這一切,他都小心搜集和收藏,打算永遠帶在身邊,証實自己的擁有或曾經擁有。 
 
      他突然很掛念一星期前,在他的囑咐和請求下,跟小姨回鄉的兩個兒女。他們是他的根,在原先他的根源起處---中國大陸,正等待著他。他還可見著他們嗎?他犯下了一件大事,殺了自己的女人,他們的母親,他們會原諒自己嗎?會明白那是唯一能留下她的方法嗎? 
 
      第二口的香煙從他喉底深深慢慢地吐出,他把腿向前再用力舒展一下,慢慢走進回憶的走廊,幾十年的生活細碎四面八方竄流沖向他。外面的雨聲雷聲輕了遠了,隆隆悶打在遠處的天空。 
 
      堂兄離去後,已經兩期沒交木床位的租了,中年的工友總說,別急,待找到工作先吧! 我一面給你打聽打聽,你自己留著幾個錢吃個包子也好,找工作也要花點車錢呢!可工友的老婆的面口一天比一天難看起來,家中鐵桶飯鑊總用盡力放,啷啷噹噹響得像在趕狗。他看著那空蕩蕩的上架床也很不是味兒,想,莫非最初應該決定跟堂兄一起偷渡到美國去嗎? 
 
    有日,他很早就離開工友的木屋,空著肚子順著馬路無目的向前行,中午時浪蕩到碼頭。天星碼頭四個大字他是認得的,香港島他 可是從沒去過,花了有一陣遲疑是否應該花錢坐船呢?在沒有工作時就花五仙也是要計算的。轉過一秒他就對自己說,袋中多五仙一毫跟沒有沒兩樣啦!上船。坐到一個靠船沿的位置,強烈地感應著一下一下沖擊擦過船身的海浪。自從上次渡海而來,他對自己說這生決計不會再去游泳了,兩年多來這還是第一次最接近海水呢,如果上次同樣有這樣的一條船,他的母親、弟妹不就可以一起來了嗎?她們不至於餓死了!自己現在就不至於如此孤苦飄忽無依了!在渡輪上他不停地妄想著各樣己消逝的事情,在妄想中建立永不會實現的希望。短短的渡輪航程中,船上的各式人等完全無入他的眼簾和印象中。 
 
      一踏上碼頭他有點迷茫,新環境總叫他不安,他立時後悔白花了船錢,正墮入在悔意和進退兩難中,光明,你是光明嗎?一個陌生而熱烈的聲音喚醒了他。他稍微一認就認出是當日一同渡海而來其中的一個青年阿智,兩人熱烈地寒暄,而他,更是心頭熱得緊, 彷彿在陌生異地驟然遇上一個親人一樣的內心波瀾起伏。 
 
      他們就在碼頭的鐵欄杆邊說著話,阿智說他現在在一個世叔伯的布行裡學著做行街經紀,他謙虛地說,其實是四處做一下跑腿,學習學習。他手上的半舊黑色公事包,身上的灰西裝褲和白恤衫,還有腳上的半舊但光亮的黑皮鞋,叫光明羨慕而且有種無故的快樂。他下意識地把自己那一排黏著污塵土的 腳趾縮了又縮,可十隻烏腳趾依舊排在塑膠拖鞋的前端。 
 
      阿智知道他的近況,義不容辭地說要介紹他工作。他似發夢一般的心情和語調感激對方,肚子空餓得咕嚕咕嚕作響都沒有難受了。 
 
      反正你現在沒事,這就去跟老闆見工去,噢!你吃過午飯了嗎?」阿智爽朗地問。「來,先去那邊街上的麵檔吃碗麵」 
 
      「那怎麼可以呢!我……」能介紹工作已經無以為報了,再要人家招呼自己的肚子實太過份,可是,他自己 卻又沒錢現在就報答恩人。 
 
 「別客氣,光明,大家都是用命打拚才到得香港來的,互相照應一下也只能做到舉手之勞內的能力吧了!你年紀比我少要四五年吧,咱們也算是落難兄弟的。是要你用自己的氣力賺的錢呢!我跟老闆說一下,就讓你晚上睡店裡。晚上你有地方落腳又可看店」 
 
      他覺得阿智頭上有一個光環,他所知道的故事裡,那些慈悲為懷神仙一樣的光環。那天,他吃了他一生中最美味的一碗有肉絲和白菜的麵,雪白白的麵條從此掛在他心頭。從那天開始他喚他阿智哥。 
 
      隔天,他就開始了火水雜貨店的生活。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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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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