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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掠影 (第二回)
2006/03/10 16:40:24瀏覽291|回應0|推薦23

女房東在他衝到身傍前的那一秒鐘已經彈開,煩躁不安又有點慌惶起來,按了手機的自動撥號。

  「喂!你還在做甚麼?我已經早在22號一樓呢!甚麼......?還要大半個小時才能過來?你就有天大的事也別管好了。快點來呀!他不簽呢!為什麼不簽?我快要給氣死了!不會說了,你快來呢!」她向丈夫咆哮和求救。

  他蹲在那裡,凝視著指間掐著的那一角相片人頭像,他老婆年青的笑容鑲嵌在那裡。如同聚光燈鏡頭的回憶,時間流竄到他今日之前的每一個生活片段。

  來香港不久他和唯一相依的堂兄幸運地找到開建馬路的工作,日間熱辣辣的太陽下,依山而開拓的馬路工程灑落每個年青或中青男人女人的汗水,這些只為填飽自己和家人的肚子的工人,帶著漫無目的一樣的希望和滿足,大汗疊細汗地搬石移泥和推土。

  他和堂兄租住一個工友的木屋裡一角中的一張上下格木床。晚上捧著一大碗粗飯菜,坐在木屋前一小片黃乾乾的泥地上的石上吃。吹吹風,然後,到空地的公眾水喉頭處連內褲一起淋一個浴,沖洗一下當天穿著過的衣物,到臭氣沖天木間格的小公中換上另一條乾內褲和和外衣褲,濕洗了的衣褲掛到離木屋前不遠的一條搭建在兩棵瘦小樹上的幼細鐵線上。然後,坐在木屋前吸卷煙,他愛卷得細細的, 夜蟲吱吱蟀蟀中看著那遙遠的月色,趕拍著停到身上的蚊蟲,細慢地把小卷煙一卷吸完又一卷。等到累極了,待到屋中工友的大小孩童都安靜了,他才去躺到木床上去給木板中的木虱吃晚餐。他沒了鄉下的牽掛,人同時就空白了一大部份一樣,茫然若失得連夜間的夢都空白了。

  一年多後的秋天,依山而建的馬路完工了,黑油油的新柏油路混合著工人的汗水,和兩條在雨天後山泥倒坍活埋的工人性命。而且混和著光明和他堂兄在午飯時跟工友賭紙牌輸掉的工錢。除了吃飯、抽紙煙、付床租,他把多餘出來那一點點工錢也埋在這新的柏油路中。一年多後他和堂兄依然兩袖清風,唯一增加了的是皮膚比鄉間時更粗黑,和手腳上的新舊重疊的傷疤痕。

   開馬路的工完了,他們又閒了,卷煙一天比一天珍惜著抽,趕忙著四處打聽和搭路找工作。有天,他堂兄說,光明,我找到門路搭子安排上貨輪偷渡去美國,你也一起去吧!香港比鄉下算有一口飯吃,但生活一樣難呢!

  貨輪?偷渡去美國?又要渡海?這次還要飄洋?美國?那海太大太長了!他搖頭,拒絕了。

  美國對於他太遠了,遠得他不能想像中的陌生人和陌生路。上次,他抱著為自己和家人能吃一口飽飯的希望渡海而來。現在,他基本算是有得吃了,而他的家人也不能需要他的擔憂了,他覺得自己是個連根已經給拔起,或說是,他的根都已經溺死在大海中的了。他想不出他還有甚麼理由和原因又去渡海。

  個多月後,在一個一如今天這樣的炎熱暴雨天,他當兄離開了他,從此消息渺渺。這麼多年來每當想起他的堂兄,他就猜測著他的下場,已經葬身在一個更大距離更遠的海洋中了嗎?還是氣他不共同進退而不理睬他了?多年來 ,他找不到答案,這樣的猜測卻已經成為他閒極無聊時的消遣。

  他把手上那角粘結著一角牆壁水泥的相片重新放進手提旅行袋中,以慢動作把地上那些散落零碎一一拾起放好,每拾一片他就增加一片的回憶,每拾一片他就多一片傷痛,漸漸他有點氣上心頭。

  「我在這裡加一行字,說明交屋後誰也不追究,你滿意了吧?可以了吧?」女房東語氣僵硬抑制著面部的憎惡表情,望著他,祈望他的答案會配合自己的要求。

  「那,不是你日後在紙上加上甚麼都可以了嗎?」他眼中已經少了一分先前的平淡。

  「天呀!你以為我會加甚麼上去了啦?」女房東在這句完結後嘴部依然保持著一個小O形,表情驚訝而惱怒得不能即時把唇合上。

  「你回去重新寫一張來吧!」大約五秒鐘後他又面無表情吐出這句。

  「我現在只是要你立即給我滾!......我原本可以申請法庭的收屋令呀!只是想大家免麻煩吧了!只是想快快早日了結吧了......!你這個甚麼瘟神呀?看你頭尖額窄,皮乾肉瘦,一身酸臭,來了香港幾十年還鄉音不斷,幾十歲沒本事還到大陸娶老婆生兒女。香港納稅人的錢就是貼在你們這一班人身上,你沒錢去申請公屋呀!沒錢學人家租樓住?你充甚麼大頭鬼了?你老婆不是搭上男人了嗎? 貪新鮮愛年青,活該你頭上變綠呢!」年近四十的女房東開始失控。脹紅的面頰拉平了眼尾早出的細紋。呼吸急速胸口起伏,大步向另一間房間走去,氣極,猛力把半掩的房門推開。掩鼻。

  樓下廣播中的名咀主持人聲嘶力竭地在推銷他的憤怒,力數教育統籌局局長的不民主,不開放透明。雷雨聲壓抑著廣播中的聲線,洗不去主持人刻意帶出的激情,氣氛在街頭上的雨中自我膨漲。接連的悶雷隆然打到這小街的上面來,狂雨夾著電光和風如波浪滾捲而來。

  「你看,寫得滿牆的大字!我還得花一筆錢維修,把你的所作所為,這些五顏六色的塗鴉大作,那些洞洞......哎呀......!住得一屋怪味呢!」她已經不去理會他面上變化中的神情情緒,氣焰迫人地只想盡量用言語態度去羞辱和刺他,夾著窗外如天倒塌的傾盆大雨連珠炮發地傾瀉她心中的憤恨和因金錢損失而來的心痛。提高聲調與窗外的雷聲雨聲抗衡,「你看,還有這個臭舊大衣櫃......我還得找人幫你搬走......。」她一手就去拉衣櫃的門。

  在雷聲中,後面傳來他一聲短促的,不。

  電光在城市窄狹的街道上空劃過,閃得世界發白,一個大雷聲掩蓋了女房東的那尖長的一聲驚天動地高尖的驚叫,也許,她根本給驚嚇得把驚叫聲只能發在喉的底部吧!

  「都說叫你寫明白不會追究我的家人囉!你為何一定要去驚動她呢?我只是沒錢,只是不大識字,我來香港是窮足幾十年了,沒埋怨過誰呀?我肚餓肚飽自負,開路開山、建房屋、抬火水、搬貨物,我流汗流血,雖說是有工錢的,也總算為香港出過一點力吧?我不也是香港人嗎?你們有錢的買樓買車,我沒羨慕過,也沒埋怨過。活到今年快要60了,只是想保留幾個家人吧了!你還要讓她不得安寧......不得平靜嗎?」他的喃喃控訴被房子外陣遠陣近始起彼落的雷聲掩過。邊說邊一步步逼近驚懼地把眼瞪得異常大,把口張得大大吸著氣,卻未能從驚嚇中發出任何聲音來的女房東。

  恐慌中,她一手拉開衣櫃邊的小窗簾布,視線穿越那因裝修房子時要裝上冷氣機而封密的一小片玻璃窗,穿越外面厚重迷糊的雨層,目光向所能見到其他大廈緊緊閉著的窗戶求救。恐懼中醒覺樓下傳來的收音機廣播,即時想起廳中那扇大大打開了的窗。可,他迫近的身體掩沒她想要的出路。她的目光集中在他身後的房門,嘴唇僵硬地想不到此刻逃生應有的哀求話語。  

  空間細小的房間,兩人相隔只那麼幾步,她根本沒機會再發出一聲去穿越突破窗外的雷雨。她最尾的一個發音埋藏在一個酸臭,套著碎花枕頭套的枕頭下。  

  在她掙扎的第一個動作,他敏捷地轉到她身後,左手的前手臂緊緊地圈壓著她的喉頸,右手的枕頭緊壓她的面部。她雙手凌空亂抓幾下,然後就用力去抓他的雙手,指甲一下一下都插進他前手臂和手腕的皮肉中去,她喉間的聲音和兩人的喘息 ,跟身體拚鬥中所發出的聲音都給狂亂的雷雨遮蓋了,她拼命的踢腳和擺動的身體迅速慢軟下來。收音機的聲音在她耳鼓中如迅速退去的潮水。室內的瘋狂慢慢安靜下來。外面的世界依然在雷電雨聲中鼓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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