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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3/08 16:16:27瀏覽273|回應0|推薦24 | |
臨近下面佈滿修車店的小街那僅有的一隻窗戶都盡量地打開了,窗外的雨混著風在雷聲滾動中傾瀉,把這個炎熱下午沖洗出一點帶著柴油和汽油味的微涼。窗下,街上那修車店的收音機廣播著中午時段的財經指數,股票價格升降抗衡著雷電和雨聲鑽進窗內來,多麼吵嚷的一個黑色暴雨天。 雨水把內窗框打濕,彈飄進屋裡來,卻沖洗不去這屋中那股撲鼻的悶酸臭味。窗框下的一帶,雨水拌和著所有搬家時一定出現的,年月聚積隱沒的塵埃纏結著的髮絲、毛絲團。一地的煙屁股混著一屋久遠存在的煙臭味。廢紙四散伴著各處凋零東倒西歪的啤酒罐,啤酒罐溢出裡面餘液的酸腐味,地板上明顯還有已乾或未全乾的嘔吐物。幾個空了的止痛藥包盒子扭曲在地上,洗手間傳來陣陣尿臭味。 個子細小,身段還保持得骨肉均稱的中年女房東緊皺眉頭,用手上的紙巾在鼻前又揚又撥,把白色紙巾掩著口鼻,卻又因這一屋的悶熱只能把紙巾輕按在鼻子上。可又加上要不斷拭擦面上、額上,頸項上的汗水,紙巾忙得換完一張又 一張地。她滿眼憎惡厭煩地把屋內循環掃視,說:「把屋住得這麼臭。電源也給電力公司截斷了......。」 大門邊挨著那把濕漉漉的雨傘的腳底存了一灘水,順延著女房東進屋時腳上帶進的淋漓雨水。她冷硬著嘴臉看著他把最後兩個堆塞得沒能拉合袋口的手提旅行袋搬出,堆疊在廳中那兩個紅白藍膠袋和幾個袋口脹鼓鼓的超級市場膠袋上面。一放上去,其中一個手提旅行袋最上面的涮口盅、梳子、牙刷和牙膏叮嚀咚噹的掉到地上去。她再次厭煩地皺眉。 他面無表情地把梳子、牙刷和牙膏拾起插進涮口盅裡,大力擠進袋面。可一離手,梳子、牙刷和牙膏又掉了出來。他一把抓起,橫七豎八地亂插在袋面。兩個包在白色小膠袋裡的菠蘿麵包被壓插得起伏不平,東倒西歪。 有一秒的遲疑,稍微的心痛感,把麵包袋子由梳子、牙刷、牙膏和涮口盅下拉出,放到最上面去。 窗外的收音機廣播在一串唏呢嘩啦的廣告後,雨聲把節目主持人刻意營做的輕鬆語調掩蓋了好一大半,然後,是張學友的[你的姓氏我的名字]。旋律流連在雷聲電閃的滂沱大雨中。 「幾個月的欠租,水電費,通通都算啦,我行了個大霉運,阿甲阿乙不租偏要租給你。把鐵門、木門、房門的鎖匙交回,在這裡簽個名証明你交屋吧......!」用紙巾印去額上和頸上的汗珠,身體盡其量地跟他保持一種距離,女房東把一張早已準備好,列寫得滿滿的紙向他攤開,塗著紫色甲油的指頭用力指指最下面的一個空白(___)。 他緩慢地接過紙張,嵌在如老舊枯乾褐色花生殼皺紋裡的小眼呆滯地慢慢小心看內容。右手食指一行行的順序點在每行右手面最尾的字上,帶領著他的視線。他讀得很慢,困難而小心地理解文字的內容和意思。刻意埋葬在記憶底部的母親面容此刻突然浮晃在這白紙黑字上, 生活到今日這種田地情況來,他心裡很是難過內疚。他跟兩個堂兄弟偷渡來香港的前一晚,他母親躺臥床上虛弱細氣地把他喚到床邊去,把說話壓在喉底小心地囑咐他,光明,你要好好保住自己,到了香港別忘了弟妹們。 就在那不遠處,在昏暗油燈下,那黃澄澄的油燈光中,他兩個弟妹給餓瘦得凹凸分明的面部依然青白,沒能染上油燈的一點慘黃。他們手腕上那雞爪子一樣的手指在破被布子那一行一列的縫合口上不能自主地顫動,用因飢餓而空洞的眼光向他發出一種祈盼。他為自己這星期因著要偷渡而需要的氣力所多吃了一點而來的體力感到羞愧。只可垂頭默默點著答應母親,低頭避過昏暗微躍的油燈光,遮掩他對逃亡的無把握成功。 大海中,雨一陣一迫地打壓在他們的頭上臉上,且一陣大似一陣的擴展。咬緊牙關在寒冷的海水中燃燒著自己,向著指定方向勇往直前的他們,黑夜飢寒的海裡歷程中,他失去其中一個堂弟和兩個一同上路的陌生青年朋友。驚濤駭浪中成功抵港後的個多月他才有膽量寫信回鄉。在焦慮中等待回音,最後在輾轉中得知他的母親和小妹在他離開後的兩個星期內相繼餓死,而他的小弟不知去向。他唯有把她們的音容收藏在記憶中留作回憶。然後,為生存下去拼命抓著生活。那年是1962年,他才十七歲呢。 窗外已經轉換成另一把軟弱無力的女歌聲,難抵大雨的沖擦在雨中低游。悶雷在遠處哮叫。天 ,黑壓得如黃昏過後未上燈的時段。 他右手食指尖已滑落到最底的一行字上。聽到女房東的聲音在那裡響著。 「難道你還怕有閃失嘛?」她氣憤又不屑,咀角牽引著往上又向兩邊呶,似在大力吃著香口膠。 「都是我們的董特首做的好事,甚麼八萬五政策,搞得樓市都死啦,害得我樓賣不出。不然,我這雖說是沒升降機的舊樓,但裝過鋁窗翻了新的,樓市好時分分鐘賣個七八十萬,甚至百萬。起碼也不會遇上你這種人,三頭兩月斷租,最後白給你霸著住了幾個月......。」她還想把心頭憤恨發洩下去, 但見他死魚般的眼已經從紙上移向她, 強忍著把說話暫且吞下去。只想趕快打發他。 這裡沒寫明欠租事宜在交屋後與我家人無關......。」他聲調緩慢平直,指著紙上其中一處說。 「不是寫著所欠款項在交屋後不追究嗎?」她聲線尖上來。 「但沒寫明也跟我的家人無關喔!」他依然以死悶平直的聲線說。 「連你都不追究了啦,我都賠錢賠到底了啦!還去追究你的甚麼家人了?你的家人?嘿!」氣憤中她加上一聲曖昧的冷笑。 「沒寫明跟我家人無關啊!」他帶一種疑問和無辜,平板地說。 「天呀!我纏上甚麼瘟神了啦?」她一抱頭,氣憤之極,把手指都插進那卷髮中,聲線又提高一度,面頰因充血而飛紅,額上頸上的汗珠如窗外的雨,不斷。紙巾急速掉去又換上。 「追究你?你來,你來,看我應該如何追究你才好......。」女房東擦著汗水,唏啾唏啾大力呼著氣,踏著露出十隻塗著紫色甲油的腳趾的涼鞋,帶動著地上的大小塵結團,踢擦過各式廢紙碎,急速大踏步往其中一個房門走去,手一提,手指往房裡四處上下亂指。「看,看,你看,挖得滿牆的大小洞洞......。」 他慢慢走到房門口,目光游到牆壁上那些大小深淺不一的洞洞間,乾硬棕黑的皮膚上,咀角牽出一抹的笑意,把一臉疲累皺紋現得又深了一重。他想起原先那未變洞洞前的牆壁,那裡,糊貼著他八歲的女兒和六歲的兒子的貼紙、剪紙、圖畫、相片。現在,都收藏在那放在廳中間,其中一個手提旅行袋中,是用羅絲批、尖挫子、尖批子、搥子挖下掘下來的。他一定要保留那一切的點滴,免得又跟他幾十年前離開他母親和弟妹時一樣,連一張相片都沒有。那種沒有,是一種很難過的悲哀呢! 「那裡原先放了我兒女的東西,我只是取回自己的東西。你要追究?」他面無表情這樣問女房東,視線沒從那些洞洞中移開。 樓下的收音機明顯在幾個電台中轉換,間斷的內容騷擾人心。 女房東大力拍打自己的前額一下,做出一副大叫天呀的樣子,快步走回廳中,大力地牽拉一下其中的一個旅行袋的一邊手挽。大喊:「我......我只是想你爽快地簽字,交屋,然後,滾。」 深長的手提旅行袋因一牽一側,一半袋中的零碎東西,夾混著泥和石子,各形各色,大小不一,三尖八角的底部都結著牆壁石屎,碎瀉到地上去。一角角貼紙圖,他的兒子,他的女兒, 貼在石屎角一一朝上朝下反覆轉動四處滾落。其中一個不規則的邊沿底部黏結著牆壁石的小小相片人頭像滾落到女房東的腳邊。相中的女人面對著塗著紫色甲油的腳趾笑著。 他彷似給甚麼刺著一樣,視線快速追蹤著滾動的相片人頭像到女房東的腳邊,衝到她身傍。俯身,蹲下,檢拾起那角帶水泥牆壁碎的相片,相中的女人變為對著他笑。他老婆的種種笑語竄上心頭,就蹲在女房東的腳邊呆呆出神地回想。 「黑色暴雨警告、雷暴警告持續生效,市民應留在安全的地方,全日所有公開考試暫停舉行......,詳情請查詢熱線電話XXXXXXX」壓在雨聲中,電台繼續發放這官方廣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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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