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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4/08 14:37:21瀏覽369|回應4|推薦26 | |
日間睡在悶焗、酸臭、煙酒味、咳嗽吐痰聲共治一室的籠屋,那用鐵絲網間起,如狗籠的床位上,或就在果欄找一角安穩一點的地方躺下去睡一大覺。荷包充裕時大吃大喝,沒錢時三餐隨便解決。漸漸他同樣把收入的大部份加入賭博桌上,身體上有所需要時就找果欄附近的阿姑妓女發洩,在幫派為利益打鬥撕殺時他同樣懂得躲開,當然,當中難免有一次半次因躲的動作慢了而被波及受了點傷。 因工作上受點傷的同樣難免。很間中,他也到果欄不遠處的戲院去看電影 ,尤其在往後這戲院轉為放黃色小電影時。換過幾次籠屋後,他也在他的籠裡裝上一台小電視機,一把小風扇。 早午晚任何進食時間都要喝雙蒸白酒,經常忘記洗澡的程序就呼呼大睡。他不是特意喜歡這種生活, 但又認為生活就是這樣。日子無聲流過,他已經很少想起自己的母親了,是逃避著不去想,因為,他心的深處愧疚於自己沒依著母親的祈望,好好做一個人。依著父母所賜的明字一樣,活得光明,他心裡的天空永遠是一片無力的灰雨。對呀!是他的心,留著他的腳步活在這一片灰感中。然而,他只總對自己呼喊,我又能如何活呢? 一如往昔,他在火水雜貨店時一樣,認定自己的一生就會這樣過了 ,只可以依著這樣走。生活重複而無聲流逝。他就在果欄從青年走到近五十歲時,眼見跟他一樣邋裡邋遢的半老男人一個接一個都在大陸娶妻生兒。中國開放這麼個年頭,他一直沒回去過,他自己也搞不清是在逃避著甚麼。那年,卻在無可無不可的心情下,他也隨幾個果欄的工人北上遊逛。回到他從前的根地,可是,現在眼前所見是繁華盛世得叫人眼花撩亂了。感嘆,痛恨,哀傷一股襲向他 。於是,在這幾個工人朋友的勸導下,他微一猶豫就作了決定。他內心吶喊,要把根在那裡重新植起。 朋友就介紹了從紹興來到深圳打工,二十五歲的方珠給他。他忘記了他的身體因多年來吸食過多的香煙和酗酒已經百病重生,他忘記了年青時暴動中腳上傷患加上多年勞動損傷引起的風濕骨痛,他忘記了他的收入已經大大不如前,他忽視了因中國改革開放帶起香港的經濟範式根本地已經大大變動,果欄已經一如他自身一樣,處於一種黃昏作業。開始凋零。 大門那裡持續的敲打把他從歲月的回憶中驚醒。誰?又是誰?他喉間乾渴發出沙啞的聲音問。誰?門外的人卻繼續在敲鐵閘。 他頭脹重得很,走到大門把耳貼在木門上聽,門外有幾下的窸窣聲和孩子的說話聲。又傳來幾下敲打。 誰?他問。 「是姐夫嗎?」門外的女人叫。 「爸爸!媽媽!媽媽!」是兒子和女兒的呼喊。 把鐵閘更敲得錚錚搖晃。 他突然害怕 ! 他忽然清醒! 一下子一種無從交待感直湧心頭! 他還沒想好如何對子女說,我窮,我老,我沒工作,我貪酒,你媽媽要帶著你們離開我。我用方法把她留下來,為著是要留下你們。 他轉過頭去看房間,看到軟坐地上的女房東,她的屁股和腳似向前移換了個位置。他輕輕側頭想了一想,疑惑在腦邊輕輕滑過。他看到衣櫥的一角,想像他妻子在那裡面的神情,她現在可是焦急的想爬出來呼喊她的兒女嗎? 他的腦門漲痛,想起她曾有過的單純老實的神情,想起她不知從何時開始慢慢堆積而發放的怨言。想起她因工作而日漸變得更年輕的面容。想起她最後的幾句說話。她對他叫:「你整天胡思亂想地喝酒兒女就會長起來嗎?房租就有得付嗎?一家四口的肚子就會飽嗎?我不埋怨你!我埋怨的是自己沒福氣。也不嫌你是個老頭子,是我沒長眼又太天真。你要兒女我唯有給你?可是,你這日夜都喝得大醉的會照顧他們嗎?你就放我去吧!我真的不能再這樣跟你生活下去了,你好心的也放兒女跟我去吧!他們跟著你就連好點的日子也沒能過。」 「姐!你在裡面嗎!開門喔……。」門外的小姨又叫。 「媽!媽媽!」是兒子和女兒的呼喊。 他沙啞著聲音隔著木門對外說:「為何才幾天就回香港呢?不是叫你帶他們回你鄉下住下一陣子嗎?」 「他們天天嚷著要見媽媽。而且,他們要上學喔?姐夫,我姐在裡面嗎?」門外的小姨疑慮地問。 「媽!媽媽!」 兒女又呼喊。 瞬間,他感到全身無力,整個人軟軟地,哽咽著說:「你和孩子們到街上對面馬路的茶餐廳等我一下。我很快就下來。去呀!屋子現交回人家了,不好進來。」 門外的小姨在遲疑,孩子們依舊叫媽媽又搥打著鐵閘。 「去呀!」他吃力地重複。 「那,我姐在那裡?在裡面嗎?」小姨問。 門內沒半點回應。 「那我們在對面路口的茶餐廳等你們……。」門外的小姨無奈疑慮地說。 他把耳貼在木門上去聽,直至確定門外的人腳步下樓遠去。 女房東掉落在床邊的手袋中的手機響起,隱隱揚著王菲的歌,「如是我聞」。 他轉身,瞥見女房東的屁股下尿流了一片。 他摸摸廳中那些大小手提袋,紅白藍袋,超級市場膠袋,茫然不知可以隨身帶走那一袋。太多了,而且都太沉重了。 雷聲電閃又在天緣滾動,雨又厚重起來,天,多麼昏黑。窗外的世界嗡嗡的響在天涯,噗嗞噗嗞打在窗框上的雨聲恰似遙遠的某個地方的聲音在雷雨中向他呼喚。他生於一個動亂時的灰黑雨天,他父母給他的名字叫光明,是祈盼他能活在光明中。可,他的心卻早給來世時那天的黑雨染灰了。 外面的雨迅速擴散得更猛更大,天色加速地昏黑。一個大雷電打在窗外。 寫於2005年(完) 作者:蔡青樺。生於香港。長於香港。愛讀愛寫愛狗和酒。 未得同意,請勿隨意轉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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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